单徙用手指梳理着自己的短发,脚丫子贴在地板上有点凉。
扶着栏杆看了眼楼下大厅,没有他的身影。
途经他的书房时,敲了几下门,久久没回应,估计也不在书房。
过道墙上的挂钟显示才早上七点一刻,难道他就出门去啦?
嗯……不对,也有可能正在餐厅房用早餐。
晨风从阁楼窗口吹进来,把房子里的暖气吹散了一点。
冷热交替,这感觉有点怪异。
从跟着他住进来那一天,单徙就觉得这栋房子格外空旷。
不是摆设少或者装饰单调的缘故,而是设计构造使然。
尤其二楼这条长廊,晚上开着灯还好,白天站在这里,从一头往另一头看……
日光倾斜,大钟轻摆。
空气中漂浮着微尘,尽头紧锁着一扇门。
若沉默站立片刻,让人孤寂得想死。
琴房的房门不知何时被打开的,但是静悄悄,无音乐传出。
单徙走过去,探着脑袋去看,里面一样空无一人。
那人的小提琴还在原来的位置——上次是她帮他放置的。
她环视了一圈,琴房比其他房间阴冷,多种多样的乐器被摆放在这个空间里,安然有序。
他似乎很爱把玩这些方面的东西,音乐、美术、文学、影视、电子竞技、服装设计……这类跟人间烟火不太搭边的事物。
但是他又不靠这些东西生活,每天忙的事情都是什么pe、fof、ipo这些她完全不懂的。
单徙对他工作的印象,就是个资本家。
顶多再加个形容词:衣冠楚楚的资本家。
所以,他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相反,还深谙世俗争夺之道。
还是了解太少了啊,相处越久,对他越好奇。当然,也伴随着懊恼。
每次她以为自己更接近了他一点时,总能在另外一些方面愕然发现自己完全不了解他。
拉上房门之前,单徙蹙了蹙眉,总感觉……某些地方不太对劲,好像什么东西被挪了位,又好像什么东西消失了……
不管,反正那人不在这个房间。
她关上琴房房门,下楼去找容姨。
2
“不在楼上?”容姨拿着果酱,神情疑惑。
“不在啊,我每个房间都看了一遍,没找到。”
“没看见先生下楼,也没用早餐……可能工作那边有什么急事。”
“嗯……应该吧,他以前也这样吗?”单徙微微噘着嘴,“……突然就让人找不着什么的。”
“以前?其他的我不知道,但早餐一定得让他用。”容姨把燕麦饮料放在餐桌上,让她坐下来。
“也没给我留信息之类的……“单徙仔细回想了一下昨晚的情景细节……
昨晚他从浴室出来之后,头上盖着纯白毛巾,站在落地窗前讲了一会儿电话,音腔纯正的英语,她几乎完全没听懂。
那时,单徙侧躺在他床上,卷着被子,望着他的背影出神。
他收起手机,一转身,撞上她的目光。
微微挑眉,几滴水珠顺着碎发从他侧脸滑下。
他抿着唇,对她无声地笑了笑。
一瞬间像个男孩,一晃又是那双桃花眼。
单徙在那十几秒内,突然觉得有点渴。
经年往后,这幅画面时常会被她拿出来回忆。
像冥冥之中的注定,又像他给她的预先提示。
后来,她接到老爸的电话,很匆忙。
那人靠着床看文件,单徙下意识地开了免提。
老爸说国内还很热,只是风声依然紧张;说他学会了上网,每天都有留意梅州当地的监狱新闻;说他以前的狐朋狗友中也有人犯了事,受不了虐待欺凌,在监狱里自杀了……他说了一堆自己的情况,也可能事有触动,所以心生害怕,想跟女儿倾诉一下。
单徙懂事地听着,时不时回应一两句。
最后老爸简单地问了她情况,一个劲地说“好,开心就好”。
挂了电话之后,单徙刚要伸手去抱身旁人的腰,却见他脸色苍白,神情也不太对劲。
她问他,怎么了;
他笑着说,吃你父亲的醋。
单徙知道他惯会忽悠人,翻了个白眼,没理。
再后来,他关了灯,侧身从身后抱着她,轻声细语,说挑逗的话。
单徙在黑暗中面红耳赤,用手肘碰他。
他安静了一会儿。
她以为他睡着了。
没想到他又突然出声,问她想不想听童话故事。
单徙要求他,不能讲她小时候看过了的——她小时候看过超多超多童话故事!
他说,放心好了,我只会讲别人没讲过的童话故事。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在下雪,好大啊。
单徙窝在他怀里,等着他开始讲。
可是安静了好久,他一直没开口。
单徙小心翼翼地翻转身,就着月光,看他的脸庞。
已经睡了。
细密的睫毛在月光下投射出两片阴影,容颜冠玉,轮廓分明,他睡了。
再再后来,单徙也不记得自己怎么睡着了,醒来就已经是清晨,身旁的位置也空了。
好像他总是这样神出鬼没的。
3
单徙在餐位上坐下,总结道:“算了算了,反正他就是很忙,总是不记得给我们报告一下,以后我要教教他。”
容姨乐呵呵地笑,“小长乐啊,得跟他好好的。”
单徙有点不好意思,嬉皮笑脸地应着她。
“先生是个好人。”容姨似无意识地呢喃了句。
但是她听见了,眨了眨眼。
“容姨,”单徙突然有点好奇,抬起脑袋来问她,“你跟他怎么认识的呀?”
“我跟先生啊?”
容姨依然是那副笑呵呵的慈蔼样子,说出来的话却跟往常的格调不太一样,她说:“这可是我珍藏的东西呢。”
“你就……说给我听听嘛。”单徙的好奇心完全被勾起,拉着她坐下,一定要听她说。
4
容姨解下围裙,双手放在桌面上,想到哪说到哪。
她在偷渡去希腊之前,嫁过一个男人,有一个女儿,丈夫出轨离婚之后,都断了联系。
难民生涯让她饱受磨难,却依旧有着难能可贵的慈善淳朴。
或者说,难能可贵的简单无知。
尽管张梓游总是跟她强调,说自己的双手只是受过伤,没有废掉。
但在她看来,在希腊那个小国度遇到张梓游时,他的双手就已经废了——掌心积着大大小小的淤血块,手指时常颤抖。
那时他年纪还小,分明是个少年,才比她高了半个头。
穿一身黑色衣服,混迹于声色场合,玩各种赌博游戏,赢了钱就走,面无表情。
他跟她说,所有赌博都只是随机行为,计算一下概率,反人性而行,靠它赚钱活下去并不难。
他会讲三国语言,声音很轻很干净,可惜不会马来语。所以刚开始时,总是比手画脚地跟她进行交流。
她问不出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姓张。
他笑起来很好看,但是那段时间很少笑。
他的心一层一层又一层,少年的躯壳里住着老成的灵魂。
他聪明又骄傲,特立独行,不屑任何普世的价值观。
他脾性并不好,话也很少,眼底总有散不开的阴郁。
会用酒瓶子砸人,把她一个中年妇女护在身后。
带她逃船票,逃车票,让她不花一分钱就从服装店里换上新衣服走出来。
趁商场停电时,‘顺手牵羊’,解决两人的窘迫困境,然后若无其事地吹一声口哨。
她跟他国籍不同,血统不同,年龄背景差异巨大,文化代沟不可跨越。
她没有跟他同生共死过,也没有干过什么舍己救他的事。
她只是母爱泛滥,在某个寒气逼人的下雨天,给他暖过双手。
难民遍布的希腊,称得上是当时最乱最黑暗的国度之一。
容姨认识的他,在最肮脏的地方,还处处流露优雅。
她说他像个落魄的高贵王子。
他不以为然地嗤笑,告诉她说,他是强大无敌的王。
“好吧,王,那就结伴同行吧。”———那时候的容姨啊,现在她自己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她对一个比自己小二十几岁的男孩几乎一无所知,却敢义无反顾地选择相信他、跟着他、照顾他。
也许是因为失无可失。
也许是拥有相信陌生人的勇气。
也许是时刻准备着自己遇见的是十恶不赦的坏人。
总之她在颠沛流离之际,自以为是地守护过他。
他带她回挪威,给了她合法的户籍护照。
在这里,她知道了他是富商的养子;某种程度上而言,是孤儿。
他说要继续念书,从本科开始,偏执地选了中国。
在中国时,他从来不住校,念书之余,总是跑去参加乱七八糟的国象和电竞俱乐部比赛。
容姨想起跟他度过的第一个九月,是在俄罗斯。
他去参加一场国际象棋盛典,顺便在俄罗斯住了半个月,说权当游学,玩玩也好。
可是整个九月的大半时间,他都把自己锁起来,锁在自己的空间里,不让任何人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