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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之前没有想念 [出版] (姚瑶)


恍然会让人以为时光退回少年,我们早早放学回了家做午饭,童年口重,总是她做饭,我尝盐,然后饭焖好了,妈妈也该下班了。
我拧上水龙头,“嗯,再放一点盐就行了。”

我常常会想,如果童话也是一个健康的孩子,那么她会不会长成同童年一般可恶的模样。譬如在转到新学校的第一天就用老师的教棍把前桌男孩的脑袋打出了包来,十二岁之前写过的检查几乎可以结集出版。当然,替她诚诚恳恳写检查的人,自然是我。
那时候,全国陆续废除重点初中制度,于是童年极其幸运地升进了不错的初中。只是她用行动证明了近朱者赤只是个美好的愿望,在那所近视率极高,从初一到初三眼镜度数至少以等差数列上升300度的学校里,她就以一副东张西望仿佛不知道大家都在忙什么的茫然姿态坐在教室最后面托着腮发呆。
而后她的生活就随着恋爱的更迭不断绵延,从自行车后座换到前座再换到骑摩托车的职高男生,我就知道总有一天她会不满足于两轮的交通工具。而在家中,她确实乖巧,很是贴心,于是躲避掉责骂,只剩下宠爱。曾经,我以为她有满满的把握我们有多爱她,她就有多少肆无忌惮的资本,直到有一天,我才突然发现或许不仅仅如此。
那一天是我们的生日,我放学之后骑了车去接她,她却跳上了男友的摩托车后座。我没有发火,我只是去拉住她,说:“童年,今天回家,爸爸妈妈都在等我们。”
她第一次生硬地甩开我的手,催促男友发车,说:“那不是我的生日,我就是愿意自暴自弃。”
她和她镶着耳钉的男友绝尘远去,黑色的尾气让整个黄昏看起来乌烟瘴气。我骑上车子,那一刻心里涌起的难过,也许不应当称之为难过。
高考那一年,童年的成绩实在极差,全在意料之中。她去觅了一份咖啡馆的工作,被妈妈粗暴地从店里拉回来,迫她回学校去复读。于是母女两人各种斗智斗勇地对峙三个月之后,妈妈说:“童年拿着户口簿走了,说要去结婚。”
我的第一反应是,十八岁她要怎么结婚,而后才想起,没有户口簿,我申请报考少干计划研究生的材料无法报批。于是,她就这样用最为简单的出走改变了我们两个的人生。
或许没有哪条路是最心甘情愿的方向,又或许,如何走其实都没有太大的差别,我考研或者不考研,她出走或者不走。只是那些时候,我总是想找回她来问一句,你有没有想过我可能一辈子都不原谅你,纵然这不是大错。可是,她竟然只是用一串0000000的隐藏号码打来电话说你们就当我是死了,便一走就是四年,留下一家人面面相觑。
童年给我写过一封邮件,她说:“我不知道,有你这样一个姐姐,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他们希望我变成和你一样,上学,工作,独立,可是,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变成这样。我因此怀疑自己,我过的究竟是谁的人生?我不可能永远是那个童年的童话,我,也要长大。”
我当即打电话找了网络公司的朋友,追踪到了发来信件的IP地址。于是那个十一假期,我多请了三天假,买了夜航的机票,去了海腥味泛滥的东南沿海的小镇,而他们却已经离开。
坐在海边渔家的船头,夜晚的沙滩渔火,和十月初秋的海水起落,离开的你,心里纵深的沟壑究竟是什么模样?或许,我们终究不是家人。没有血液里纠缠的联系,于是断得如此彻底,谁也不想去指责去怨怪。我随手打捞起漂浮到船舷边的海藻,徒留一手的腥绿。
我对深夜的海洋充满了恐惧,童年,这样的恐惧,你懂吗?
而现在,她就坐在我的面前,好像一切不曾发生。而我,就趴在饭桌上,在上网本上打寻猫启事,挑选合适的照片。
这只叫做百鬼的虎斑猫,是我在去岁寒冷的圣诞夜,于天桥上冻得瑟缩的老妇人处买来,它的样子懒散而眼神警惕。那个下着雪的夜晚,我抱起百鬼回家,而一周之后,我却于苏州街地铁站口的灯柱上看到了寻猫启事,“原来,你是走失了。”
我按着手机号打出去,我说:“你好,我可能捡到了你的猫,我如何去找你确认?”
电子信号彼端的男子报了知春里附近的一个路名,“小众音像店,我是店主。”
于是当晚七点,我抱着“百鬼”出现在小众门口,正在门口给那一大缸颜色亮烈的热带鱼喂食的店主抬起头,“真不幸,它没有越狱成功。”
我说:“它好像已经接受了它的名字,百鬼。”
他说:“我怎么谢你呢?吃饭?喝酒?或者你比较喜欢钱?”
于是因此,我拥有了一个叫做迟尚的男友,一间合租的宽敞公寓,一家叫做小众的音像店里所有的原版打孔碟。当然,还有总是在青天白日下肆无忌惮睡觉以及做白日梦的百鬼。
粗粗一数,竟也十个月有余,而后一觉醒来,它不见了。我找遍了屋子的每个角落,确定它是真的离开了,如同仓促离开的夏天一样。
“这张吧,这张好看。”童年凑了过来,水晶指甲戳在了我的屏幕上,液晶屏立刻出现了小水涡。
照片上的百鬼,很肥硕很踏实,眼睛深不见底,趴在桌子下面。我记得当时,它在躲避洗澡。旁边有迟尚的半只手。
“这不是你的手,是吧是吧,你是和男朋友一起住的吧?”童年邪气的笑容宛如当初。
“嗯。”
“他人呢?我住在这会不会不方便?”
“他去外地参加电影节了。”
“娱记啊?狗仔?企宣?明星?闷骚文艺青年?”
“啰唆。”我摁下打印机的开关,起身去拉窗帘。童年趴在旁边看着一张一张A4纸重叠着出来,我透过还没有完全被窗帘挡住的半扇窗子看到她被照亮的半张脸,为什么我想问的一切都成了没有用的废话。

于是中秋节的清晨,我早早爬起来,抱着厚厚一摞A4纸,像贴小广告一样把寻猫启事从苏州街一直贴到了知春里。连日阴雨过后,恰挑在今天,云开雾散。那么出门前我放在门边的那把长柄伞童年应该是用不到了。
在知春路贴完我最后一张启事,去了小众,迟尚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抽烟,颀长的腿随意地搭着。
“你到哪里蹭住去了?”我从口袋里摸出昨天童年吃剩下的月饼丢给他。
他掰开两半,一半自己吃,一半用来喂鱼,“还不是陆凛那里。那小子不是去电影节了。”
据迟尚说陆凛曾是他大学毕业以后第一个室友,土生土长的北京人,被迟尚称为不羁的艺术家。798、艺术家,这两个名词让我彻底丧失了结识其人的愿望。每次陆凛约他去参加各种艺术盛会,我都一律对迟尚摇头,我很传统,我不想看到艺术的绝境,虽然他们都说那是出路。
我用脚轻轻踢了踢他,“让开点,挡着门了。”
口风琴版的《天空之城》合着暖煦的上午阳光,暖得有些悲伤,物极必反,皆是要如此。他说不如我们看部电影吧。我说好,于是闭上眼睛,在货架上来回摸索,抽出了一张DVD,是西恩潘的Into The Wild。他拿了过去,转进了放映机,拉上窗帘,放下一块小型的投影银幕。
电影里那个不懂得用言语表达的男人,他与这个世界相互抛弃,他去走一条通往真相的路,去走一条回归的路。为什么要去阿拉斯加,也许,只是因为那里离纽约,足够的远。
他看着头顶渐渐遥远的蓝天,他说:“我度过了满足的一生。”
字幕缓缓滚动,迟尚“唰”一声拉开窗帘,一点钟的阳光,带着这条人流稀少的小路的僻静,以灼热的温度覆盖眼周,那一刻我不自觉松开了一直微微攥紧的手心。这就是满足的一生么,是全部的放弃而非拥有。
“晚上和你妹妹一起过中秋吧。”
我连忙摇头,说:“我骗她你去电影节了,不然,她一定会走的。”
临走时,他塞了一沓碟子在我包里,我抱了抱他,推开门,往地铁站的方向走去。
而我,竟然又看见童年。穿着大红色的运动衣站在苏州街地铁口,像鲜艳的地标杵在那里,死死盯着来来往往的每一个人。
“你就准备这样等着他再出现,再站在这里打电话?”
童年没说话,只是点头。
“报警吧。”
她摇头:“那时候,你们,也没有报警。”
看着她的样子,我想用力把她推开。我说:“走吧,我们去超市,回家做顿像样的晚饭。”
她立刻笑起来,阴影悉数被覆盖,“童谣你男朋友怎么受得了你不会做饭的。”
“你会做饭又怎么样?”这句话脱口而出是那么自然,连我自己也愣在了里面。
童年突然轻轻伸手挽住我的手臂,“家乐福离这里不远吧。”
Carfurre,家乐福,我一直都喜欢这个法语词的翻译,这是一个什么样的译者,能够音译和意译都完成得如此温暖。“嗯。”我只能嗯,忽而觉得心里非常难过。
她说:“饺子我都包好了,冻在冰箱,回去下了就行。”

于是这个中秋节的晚上,我和童年沉默地对着窗外的月亮各自吃下两大碗芹菜肉馅的水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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