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毕业升初中后,很多同学都分散了,我再也没有见过朱一强。
多年后,在开着冷气的豪华病房里,我看到了那张美丽而冰冷的面孔。
那张面孔,和记忆里只见过一次的朱一强妈妈渐渐重叠。
我不敢置信这种无厘头的联想。
但是,记忆里的朱一强,是顽劣的,可恨的,上天入地的,无恶不作的;
而眼前的少年,单薄脆弱精致消沉,如同夏初将逝的春花。
如果不是看到脖子上那个疤,我大概永远不会产生这样不可思议的联想。
彦一,就是朱一强。
31、我想带你去我儿时的花园坐一坐
早晨九点的妙街小学,依旧是书声朗朗。
操场的东边,多了一座几年前新盖的五层教学楼。除此之外,和我们十几年前就读时几乎毫无变化。
门上的绿漆年年剥落,却永远也掉不完;百年树龄的榕树扎根很深,不畏岁月,愈见沉稳。头发花白的老教师挟着课案匆匆穿过操场,而抬头看去,总能发现某一扇后,有着调皮的眼睛在偷偷张望。
我想起和朱一强在这里水火不容的日子,再看看身边走着的人,不禁感慨万千。
穿着件黑色连帽衫,把帽子拉到头顶上的彦一也恰在此时扭头看了我一眼。
彦一有一双和他妈妈一样的略为狭长的眼睛,线条妩媚。这样的眼睛,即使在笑的时候,也仿佛看不出真心。
我的心颤了颤,想起他的经历。
也想起了他那和我只有一面之缘却早已不在人世的妈妈。
有些难过。
我们慢慢的沿着操场走,学校并不大,很快就是一圈。
我问他:“累不累?”
他生病以后,身体就一直不好,从小那么生龙活虎的男孩子,现在却和柔弱少女一样。
他微微摇一下头。
“快到了。”
他带着我绕到学校小礼堂的后面。
小礼堂的后面,一直是当年孩子们口中流传的禁地。
其实是因为后面是一片荒地,荒地后又连着一片废弃的工地。年久无人,杂草与灌木疯长,竟形成密实的天然围墙,还成了各种蛇虫鼠蚁乐园。
我们上学那会,听说有几个高年级的男生结伴去探险,结果其中一个被蛇咬了,几个人尿滚尿流的回来,为了掩饰号啕大哭的尴尬,就不断的向其他孩子鼓吹在后面遇上了各种鬼怪。
我也曾经被这些传说吓得晚上和若素一起非要粘着妈妈滚被窝。
现在长大了自然明白了怎么回事,但是却不明白彦一干嘛要带我往后走。
十几年过去了,当年我胆小,从来没有来过这里,现在看来,却也不像传说中那么惊人,不过是一片灌木丛生的荒草地,远处还有着一圈矮墙,墙的那一边有一些建筑,像是小别墅,但看得出早已废弃,有的地方隐隐露出堆积的建筑材料,有些已经与尘和土混在一起,几乎辨识不出真相。
看来当年这里曾经准备开发成商用别墅区,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半途而废,之后竟再也未有转机。
彦一突然一回身拉住我的手,飞快的沿着小礼堂后墙往更深处走,我有点胆怯的提醒他:“有蛇啊。”
他却不管不顾,看起来轻车熟路,幸好是冬天,草木多数枯萎,他随手拨开,一路竟也没有沾到我的衣服。
转了几下,就到了一处矮墙边,那矮墙不知怎么塌了一块,红色的砖块已经变得灰黑。
彦一却意外的露出一线孩子般的笑容来,仿佛确认了什么天大的秘密,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我心里动了动,跟着他走上前去。
他松开我的手,伸头往那个缺口处看了看,突然一抬腿跨了过去。
我吓了一跳,叫出声来。
那边的工地和这片荒草地还有个三四米的落差,而且碎石众多,直接跳下去有些小险。
却见彦一已经稳稳的站在下面,朝我笑得天真。
原来这缺口下面竟别有洞天,不知道为何有一个土坡,这样穿过两边,都轻松自如。
我也学他的样子跨过去。
脚刚落地,他就一把重新拉起我的手,奔跑起来。
我依稀想到了什么,他曾经对我说:“要是有一天我能回去,我想带你到我儿时的花园去坐一坐。”那时他已经拥有了巨大的精致的人工花园,他就那个花园里唯一的小王子,但是他那么落寞。
而现在,他奔跑了起来,微微眯起的眼睛里,细细碎碎全是笑意。
一瞬间,仿佛能够看到那个四年级时转到我们班上的小男孩朱一强的影子。
这样的笑意,在我重新遇见他以后的任何时间里,都不曾出现过。
我受到莫大的感染,跟着他疯跑起来。
竟不问去向何地。
这时的天,是冬日里少见的晴。
早晨九点多的阳光干净而温柔,天空的颜色是浅碧澄澈,飞机飞过划出的残痕像白色的发带,温柔妖娆,蓝天竟似美人。
远处城市的高楼仿佛隔着一层极淡的雾气,黑衣的大男孩在瓦砾砖块间轻盈的奔跑,周身仿佛被阳光宽容的拥抱。
风刮了起来,只有风在耳边掠过的声音。
像翅膀,像音符。
我不敢张嘴发出任何声音,只怕把沉浸在旧梦里的彦一惊醒。
十二岁那年,我们一起小学毕业,我以为朱一强去了别的中学,但其实,那一年的夏天,他离开了c城,从此改名叫彦一。
他是被他的亲生父亲带走的,那个人甚至自己都没有露面,只派了他的弟弟彦景城,对他出示了亲子鉴定的结果,然后毫无商量余地的迅速为他办了赴港手续。
事实上谁又会给十二岁的他商量余地。
过去的十二年里,父亲一直神秘缺席,母亲虽然性格乖张,但至少给他片瓦遮头。
但是突然间,母亲也轻易放弃了他。
她说:“我把你养这么大,就是为了这一天,能和他换得这么大一笔钱。你呢,以后也是有钱人家的少爷了,多好。”
她摸着他的头,然后夸张的比划出好大一堆钱的样子,灿若桃花的脸笑得娇媚。
从头到尾,她未为他掉一滴眼泪。
他以为自己恨她,在去到香港后的头三个月,竟次次梦里哭醒都在叫她。
但是一年后,他的亲生父亲面无表情的告诉他,她死了。
发现肺癌晚期,她只熬了三个月,但她至死都没有给她的儿子一个电话。
然后朱一强彻底变成了彦一。
他疯狂,叛逆,自残,破坏,封闭,挣扎,声辩。
做一切无用的反抗。
其实他不明白,所有的不甘和自伤,都只对在乎的人有用。
在那片土地上,并没有人真正在乎他的感受。
他终于在漫长的扭曲的青春里被磨砺成我们再见面时的样子。
心里在哭,却再没有眼泪。
回忆间彦一已经拉着我,站在了一个小小的院落里。
他张目四望,露出一点失望的神色来。
似乎想极力的寻找出一些当年的痕迹,但时光卷起了沙土,埋葬了记忆。
他拉着我,在一处台阶上坐下,我注意到台阶堆满了厚厚的灰土,但他不以为意。
在香港的彦一,十指不沾阳春水,有着富家少爷的各种恶劣行为和脾气。他从来不碰任何他认为不干净的东西。
那个大而空旷的房子里,最活跃的永远是时刻不停在轮流擦拭的清洁工人。
我陪他安静的坐着。
他继续缓缓的转动目光,打量着这个破败的院落。
“那个角上,看见那堆石头了吗,它们已经被土埋得快看不出来了。如果挖开,会发现下面有个玻璃瓶,是吃糖水桔片剩下的那种玻璃瓶。里面有几个弹珠,两个蓝的,两个红的,一个绿的。”
他用手指一指,声音轻柔,弯起了眼睛和嘴角。
不可思议,这个世上还有一个温暖的彦一。
“还有墙角那堆看起来枯死了的植物,其实它们没有死,那是一株芙蓉花,春天的时候,就会活过来,每年都是这样,会开很大的花朵。”
“还见过燕子窝的,可能早就搬走了。”
“好多蚂蚁窝,还捉到过四脚蛇,后来放了。”
“红色的碎砖和白色的卵石,可以分成不同的部队玩打仗,我从前院跑到后院,指挥官都是我。”
“有一种淡紫色的小花,只沿着台阶边上生长,碎碎的很好看,我一直想用它编个项链给你,顺便跟你和好的,但你总也不看我,不理我。”
“那时候我想,算了有什么了不起。亏我还想过把这个秘密花园跟你分享。”
“后来,也没有机会后悔。”
我一直听他说。
风那么温柔,阳光那么幽静,而彦一说了那么多的话。
他开始的时候,还有些犹豫不决,断断续续,但后来,语声已经轻快。
像失语了太久的孩子终于找到出口。
“我几乎每天放学,都会来这里,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这是我的秘密。”他身上无形的盔甲一片片跌落下来,声音却渐渐低下去,也许从十二岁那一年离开起,他就一刻放松过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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