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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待昭阳/犹带昭阳日影来 [精校出版] (木浮生)


  尚睿走去,掀开帘子。
  马车很宽敞,有个小几子,还有坐垫。但是她压根什么也没碰,一个人蜷缩在一角,抱着自己的膝盖睡着了,连身上的披风都没有卸。
  他叫了她一声,她没有动。
  车里很宽,他想要揽她过来,伸手却够不到,于是撩起袍角钻进了车里。
  车内弥漫着一种清雅的暖香,和外面那凛冽的寒风比起来就像两个世界,她的脸朝着一边,眼帘紧合,眉骨上也长了一颗疮,颜色红得刺眼,那脸色十分差,差不多可以用面如土色来形容,而且呼吸仿佛微不可闻。
  想到这里,他突然身形一顿,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伸出两指探向她的颈脉。
  哪知就在他的指尖快要触到她肌肤的那一瞬间,她突然动了一下。
  他猛然收手,“噌”地站了起来,站直的时候,头撞到马车的顶棚上,“咚”的一声,整个马车都晃动了一下。
  明连被车里的动静吓了一跳,忙问:“公子,怎么了?”
  夏月被这动静从睡梦中惊醒,睁眼看到眼前的尚睿,睡眼蒙眬。
  突然,他觉得自己有点可笑。
  “到了?”她问。
  他未答任何人,一言不发地从马车上下来。
  夏月从后面跟了出来,没想到脚跟一落地,大概因为病中体虚,加上又在车内坐了太久堵了血脉,眼前忽地一黑,双膝顿时软了下去。明连见状急忙去扶,却没来得及,她的后脑勺随即重重磕在马车的边沿上。
  旁边人都是一阵惊呼。
  尚睿闻声回头,看到这一幕却是没有动,只是静静地让李季叫府里的仆妇将她背了进去,便带人回宫了。
  因为昨夜一宿未合眼,尚睿到了康宁殿,突然觉得有点乏,吃了些东西便上榻静静地躺着,竟然想起旧事。
  小的时候,母亲时常暗中教导他。
  “人君御臣,相易而将难,将有两种,有贤将,有才将。御相以礼,御将以术。睿儿可知如何做?”母亲问。
  少年的他答道:“御贤将之术应该以信,御才将之术应以人君的智慧。”
  “所以御将军难,御才将更难。那睿儿爱贤将,还是才将?”
  “儿臣以为人君任用将帅出征,除了驾驭将军,最重要的是兵强。可是,”他看了一眼母亲又说,“母妃,儿臣只想做宁哥哥的贤将,为宁哥哥征战沙场,不想学如何御人。日后,儿臣做一个卫戍边疆的将军可好?”
  刚说完,母妃就生气地一耳光打在他的左脸上:“瞧你的出息!”
  尚睿那时候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惹得母妃那样生气,但还是忍着疼,冲徐贵妃笑了笑:“母妃不要生气,孩儿好好学便是。”
  说完就赶紧在桌子旁坐好,认真地读起母亲找来的东西。刚读了没几句,母亲又突然紧紧地抱住他:“睿儿,母亲不该打你,不该生气,只是在这深宫里,你不争,别人就会和你争的,到时候你想拥有、想保护的都会被人踩在地上。”
  如今,尚睿想问一句,那我现在又拥有什么?
  富有四海,予取予求?
  他怆然一笑。
  “你叫什么?”
  “闵夏月。”
  “你爹呢?”
  “爹爹叫闵驿。”
  “他是谁?”
  “他是我弟弟。”
  “多大了?”
  睡梦中,她一直念叨着这些话。那一年,无论是娘亲,还是爹,都老叫她背,时不时拿来考她,就怕她一不小心说漏了嘴,所以她不停地重复,记了又记,以至于后来自己都觉得这才是实话。
  “叫李季来,要快。”尚睿的声音突然就窜进夏月的脑子里。
  猛地,夏月惊坐起来,疑惑地看了看四周:“这是哪儿?”
  现下已经是半夜,荷香不过打了个盹儿,此刻听到夏月的声音也猛地醒过来:“小姐,你醒了。”
  “这是?”夏月觉得头疼欲裂。
  “这是李院判府上,洪公子送你过来的啊,他着急你的病,带着你先走。我收拾了一下东西,就跟着田大人来了。”
  荷香又埋怨了一句:“也不知洪公子路上是怎么照顾你的,让你头都差点摔破了。”
  夏月却没理,只是问:“李季?我要见李季,荷香,我要见李季。”
  荷香答:“是,是。李大人刚才已经来给你施了一次针,也一直等着,吩咐我若是你醒了,也要马上去叫他。”说完就去门外传话。
  过了一会儿,李季来了。
  夏月打量了一下他,大约四十来岁,中等身材,衣着和面目都平淡无奇,和她心中所预想的那种国手的仙风道骨截然不同。
  “李季,李大人?”夏月问。
  “正是鄙人。”李季点点头。
  夏月心头一震:“李大人,小女有一事相求。”
  “姑娘不必说,李某受人所托,定会竭尽所能医治姑娘。”他面色无波,坐在一边,不冷不淡地答了一句,伸手又为夏月诊脉。
  “不是为我治,是为另外一个人……”
  李季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打断她道:“姑娘自身难保,等活过这几日,再说下文吧。”
  他一句话便道出了夏月病情的凶险。
  “这是黑殷痧吧?”夏月问。
  李季点点头。
  “李大人不怕我传染吗?”
  “所以我听田大人说你把自己关起来了?”李季反问她。
  “我……”
  “其实世人误会了,这病光这样是不传染的,除非接触到里面的脓汁。”
  听他这么一说,夏月放下心来。
  稍后,李季净了手,叫药童把一个黑色的漆盒打开。盒子里面整齐均匀地并排着长长短短的银针。他点了一盏火,取出一只稍微长一点的针,用两指轻轻拈着,在火上燎了两下,随后移到夏月身前,朝曲池穴扎去。
  他下针比一般人快,且没有迟疑。夏月只在针尖刺破皮肤的那一瞬间感觉到有点刺痛,随后就是一种酸麻。
  “这个可以缓解下姑娘身上的疼痛。”
  夏月突然又说:“大人也要小心。”她的言下之意是李季不要不小心刺破那些脓包,被自己传染到。
  “我是大夫,懂分寸。”李季答。
  “对了,洪公子怎么样?”夏月问,“他离我很近,不知道有没有碰到。”
  李季原本在火上烤第二针,听见夏月这句话,手势微微一顿:“送你到我这里的那位洪公子?”
  夏月点头,突然有点担心了。
  “有多近?”李季问。
  夏月个性洒脱,性命攸关,失节事小,大方地说:“他碰过我这只手。”语罢,她撸起袖子给李季看。
  那只胳膊的疮此刻已经变成了暗红色。
  李季一脸凝重,却不发一言,继续扎针。
  他的针术极其高明,每一个穴位,用针深浅,都十分讲究,让夏月折服。
  扎完最后一针后,夏月额头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施完针之后,李季又新开了一个方子,叫药童去抓药,随即吩咐了几句就急急忙忙进宫去了。
  到了康宁殿里,尚睿刚更了衣,正要用早膳。
  “少见你如此火急火燎的。”尚睿说。
  “皇上明知那黑殷痧如此凶险,为何不避讳,还要以身示范?”李季道。
  尚睿微微一怔,缓缓道:“你以前不是说那玩意破了才传染吗?”
  “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皇上是国之基柱,天下命运之所系,怎能如此大意。”
  尚睿顿时觉得头疼,主动伸手说:“那你给朕看看,朕还有救没有。”
  李季被他噎住,行了个礼,走到跟前默默诊脉,随后又要宫人们把尚睿昨日身上的穿戴全部烧掉,连接触过的人也换了一批。
  中途,尚睿忍不住问道:“闵夏月,她怎么样?”
  “臣会拼尽全力。”
  尚睿缓缓地问了一句:“有救吗?”
  “事在人为,不过闵姑娘倒是看得开。”
  “为何?”
  “臣临走前说等药效过了,她又会发高烧,到时候清醒的机会不会太多,所以有什么话,想留给家里人的,可以让臣代劳。”
  “你倒是实诚。”尚睿道。
  “姑娘说自己没有什么心愿,就是她有个弟弟,想要让臣替他看看病。”
  尚睿闻言,眸色一暗,问道:“什么病?”
  “她倒是没说。”
  “然后呢?”
  “她说她要是死了,求臣能成全她这个遗愿。”
  听到这里,尚睿忽地冷笑:“她倒是精打细算,死了也不想吃丁点亏。”
  就在这时,魏创带着一封密函匆匆而来。
  “皇上,急报。”
  尚睿拆封速阅了一遍,凝眉不语。
  殿内除了尚睿,只有明连、姚创和李季三人,原本就很安静,如今更是凝神屏气,没有任何声音。
  随后,尚睿平静地说道:“梁王投了燕平王。”
  傍晚时分,夏月才醒来,昏昏沉沉地吃了些清粥,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荷香见状,只得偷偷地抹眼泪。
  “现在我们住在城里,离家里近,但是你不要去惊动舅母和外祖母,免得她们见了伤心,还给李大人添麻烦。”夏月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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