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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待昭阳/犹带昭阳日影来 [精校出版] (木浮生)


  紫鹃正含着泪躲在刘三儿身后,还是逃不开王淦色迷迷的目光。那不过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胸脯都还没长开,一脸稚气。前年还在街口要过饭,瘦得跟一根竹竿子似的,爹娘都在路上饿死了。后来又和三儿一起被老刘叔领到铁铺去,刚刚有点清秀的样子就被这人看上了。
  王淦根本不管有脸没脸,推开刘三儿就去拉紫鹃的胳膊,那紫鹃拼了命往后退,只听“刺啦”一声,肘上的袖子被拽了下来,纤细的胳膊顿时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里。
  夏月平生见不得这等事,头脑发热,倏地一恼,就从人群里跨了出去:“住手!”
  王淦闻声回头。
  “王公子,”她扬声道,“你那扇子不是镶金的也没见镀银,值这个价好歹也有个出处吧?”
  王淦与夏月有过数面之缘,见是闵家大小姐,故作客气地说:“出处一说出来,不要说我吓唬你们这等市井草民。”随即清了清嗓子,环视了一周,“你们也知道我父亲是当今皇后娘娘的同族兄弟,如今皇上皇后鸾凤和鸣,皇上为了皇后连延庆郡主求亲都不答应。皇上爱屋及乌,自是连我父亲也宠爱有加,这扇子便是去年面圣的时候,皇上亲自御赐的物件,你说是不是无价之宝?”
  王淦此言一出,众人一阵噫吁惊叹。
  夏月见那扇面明明两面都是白的,说什么御赐,明摆着是有心讹人。她心里一阵冷笑:“王公子,皇上御赐的东西,公子不放在家里沐浴焚香地供着,居然让它毁了,真是大不敬。”
  王淦顿时一愣,他本来只是想唬唬大伙,若说是哪个名家题词的,可是自己扇上明明只字未有,于是夸口一扯就胡乱说了。当下听夏月说来,已经觉得不妙:“你……”
  夏月冷着脸继续道:“何况皇上乃真龙天子,这样的东西怕是神佛也要敬三分,王公子怎么能在街上随便叫人赔个一百两就了事。要是皇上他老人家知道在公子心中他御赐之物就值我们锦洛一个小乞丐的价钱,恐怕是要龙颜不悦了。”
  她声音不大,但是嗓音清脆,避重就轻地摆了王淦一道。
  王淦自知理亏,事情闹大了也无法收场,铁青着脸指着夏月连说几个“好”,然后凑过去,在她耳边咬牙切齿地低声说道:“好你个闵夏月,今天你坏了大爷我的好事,他日一定要你数倍奉还。”语罢愤恨地带人离去。
  夏月也是个认死理的,既然事情都揽下来了,哪怕心里打着鼓,也是硬着头皮不服软,说了句:“好走,不送了。”
  人群也就哄然散开。
  没想到,齐安会比闵家还先离开锦洛。
  齐安走得很匆忙也很隐蔽。
  就子瑾和其他两个齐安比较喜欢的弟子一起去城外送他。其他两个同门都是依依不舍地与齐安话别,絮絮叨叨,只有子瑾默默不语,眼神格外黯然。
  齐安拍了拍他的肩:“子瑾,所有弟子里你不是最聪明也是最努力的,所以你一直都和他们学得一样好。但是,很多事顺其自然的话,人生才会更容易些。”
  “先生……”
  齐安道:“偶尔要多为自己想想,自私虽不算君子行当,但却是世人的本能。就像如今我执意要走一样。”
  稍许,船已靠岸,船家招呼着齐安上船。
  齐安挥手一笑:“都回去吧,不必再送了。”
  子瑾送完人回到闵府,却不见夏月,问遍府中上下都道不知。
  荷香安慰他:“少爷你别慌,你好生想想早上小姐有没有说要去哪儿?”
  子瑾一怔,旋即出门。
  他早上把书院的钥匙给她,说齐先生将房子交给他们姐弟俩打理,是卖是留还是自己用,任由他们处置。
  书院的大门没锁,一推就开了,转了个弯他才看见夏月在他们少时读书的几张桌案旁。她听见脚步,转身见到是子瑾,嫣然道:“我还以为是齐先生欠谁的钱,卷铺盖逃了,要账的来收房子呢。”
  他突然冲动地走过去拽住她的胳膊。
  夏月诧异:“怎么了?跑这么急?先生走了吗?”
  他没说话。
  她当是子瑾没听清,于是重复:“怎么了?”还试着往他身后瞅了瞅,揶揄道,“莫不是后面有哪家的姑娘在追你,喘成这样。”
  子瑾道:“我以为你和……”剩下半句却说不下去了。
  夏月想到了什么,拉起子瑾的手:“跟我来。”然后在窗户旁最僻静的那张桌子前坐下,指着桌面上刻着的模糊小字,笑道:“这还是我拿簪子在上面写的呢。”
  不记得是多少年以前,那个时候若是别人的话说长了,子瑾便听不懂。她就向娘申请来陪他,齐安说一句,她便记在纸上给子瑾看。
  可是时间长了,她天生没有好耐性,最后变成了两个人坐在一起,他听他的,她玩她的。坐着实在无趣,又碍于齐安的威严不敢随便走动出去,于是便拔下头上的簪子在木头桌面上划呀划的。
  刻一些喜欢的诗句,过了几日新鲜感没了又刻别的。
  现在看来,上面依稀只有几个字还认得出来。
  “你说齐先生连房子都不要了,我就来瞧瞧。”夏月又摸了摸那些模糊痕迹,“唉,当时写了些什么呢?”
  子瑾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微微一怔,写了很多,他都记得,其中有一句还总是在心里念叨——
  绾发为始,迄于白首。
  这一季的秋天,锦洛一反往年的天气,没有下雨,阳光总是惨白、阴冷的。闵老爷本来一直让楚秦准备全家西迁的,但是因为一日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醒来之后左手左脚都不能动了,真叫人头疼。
  大夫来看过,说是闵老爷已经血脉不通,怕是熬不过几天。事情来得太突然了,若非没有子瑾,还有楚秦、楚仲在身旁,夏月一个人定然撑不下去。
  所以当年娘说:“爹爹和娘送给月儿一个弟弟好不好。”
  她问:“为什么呢,如果有弟弟的话,是不是爹娘对月儿的爱就会变少了?”
  娘温柔地笑:“不会啊,有了弟弟以后,月儿得到的爱就会再多一份,而且就算日后一个人也不会觉得孤单了。”
  她问:“弟弟也会喜欢月儿,让月儿不被他们欺负吗?”
  娘点头:“嗯。但是等弟弟长大之前,得由月儿来保护他。”
  她欣然同意:“那,好吧。”
  于是子瑾出现在她的面前。
  那个时候她对他说:你叫子瑾呀,我答应过娘,会保护你的。
  “咳——咳——”爹的咳嗽打断了夏月的回忆,她忙扶他坐起来,在他背后垫上软垫,然后让荷香温好汤药送来。
  闵老爷喝了一勺药,笑着说:“方才梦见你娘了。”
  “我也正在想她。”她用手绢擦去父亲嘴角的残汁儿。眼看父亲今日起床的气色也好了许多,大概大夫诊错了吧?暗自这么琢磨着,心里也高兴了起来。
  “你娘最大的心愿就是让你找个普通的好人家,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所以,对于收养子瑾的事情,其实你娘心里一直是怨我的。刚开始怎么都不同意,后来亲眼见着子瑾,态度才软下来。”
  夏月点头,那样的孩子任谁见了,都要喜欢的。
  第一次在家里见到子瑾,他站在父亲身后,明眸皓齿,皮肤白皙。彼时的她并不知道那么小的孩子经历了些什么可怕的事情。眼里充斥着惊恐,不安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手里还紧紧地拽着父亲的衣角。
  娘一见到他,就喜欢得要命,给他取名,替他治病,教他说话,送他去念书。
  此刻她才明白,原来母亲这样的态度下,心中还是有芥蒂的,还是认为这个孩子的身世让他成了一个不祥之人,会给自己的女儿和全家带来灾难。
  “子瑾的事情,我算是放心了,他能有他的选择,爹很高兴,我们也没有权力去干涉他。但是月儿你……”父亲看了看她,“爹总是放不下啊!以前你娘在世时,就觉得齐安这人不错,婚约都定了却被你闹得一塌糊涂。当时你是不中意他,如今见你与他态度和善起来,我都跟子瑾说,也许事情还有缓和的余地,没想到齐安却走了。”
  “爹跟子瑾说……”夏月惊讶地看着父亲,随即哑然失笑。难怪齐安走的那日,他失了魂似的匆匆来寻。原来他是怕自己撇下大家,就这么跟着齐安走了。
  这一天清晨,闵老爷的话格外多,从子瑾与夏月的小时候,说到他和妻子街头初识的经历。
  后来子瑾买了药回屋,得让夏月过目,便打断了稍许。
  待她和子瑾一起回来,发现父亲又睡着了。子瑾回身关门,免得屋子里进了寒气。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前,父亲睡得很沉,鲜见这么安稳,没有咳嗽。她笑笑,去替他掖被子。
  在碰到父亲下巴的时候,她一愣。
  不祥的预感爬上心头,她颤抖着手朝父亲鼻前探了一探后,颓然坐地。
  在子瑾的支撑下,闵老爷的丧事办得简单得体。夏月一直忙忙碌碌的,几乎连难过的时间都没有。
  过了头七,没过几日恰是子瑾的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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