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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秒 (Sunness)


被拽着衣领抬起脑袋时,杨骞重新看清了眼前的世界。他看到赵亦晨的脸。这个男人浑身都滴着水,额角青筋毕现,头顶和嘴边擦出血的伤口里也渗进了江水。他的拳头攥着杨骞的衣领,手背上青色的血管直凸,即便嘴里喘着气,也好像随时能把他撕碎。
“许菡是不是你杀的?”杨骞听到他问自己。
那低沉的声线极力克制,却依然带着抖音。
他是跟着跳下来的?杨骞看着他的眼睛想。所以,他也没死?
杨骞忽然觉得讽刺。讽刺得让他忍不住发笑。
咳嗽着笑起来,他扬高下巴,笑得差点要断气。
“谁告诉你的?”他嘲讽地笑着挤出喉咙里的声音,腹部亦开始钝痛,“善善?她说话了?”
伸手把他的脑袋推向满是鹅卵石的地面,赵亦晨一手掐住他的脖颈,赤红着眼睛,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的脸。赵亦晨的脑子很乱。他想起赵希善哭着说出第一句话时的模样。他想起秦妍说过的话。他的胳膊和手都在发抖。
“说实话。”他直勾勾地看着杨骞,一点一点收拢了箍在他脖颈上的五指,“说。”
杨骞神经质地笑了。他笑得浑身颤抖,仿佛就要这么窒息下去。但他突然就收住了笑,猛地腾起身体,将赵亦晨掀下来。“就是我杀的!我亲手杀的!”在起身的刹那扯出兜里的短匕,杨骞用尽最后的力气扑上前,手里的匕首扎向赵亦晨,“那个自私自利千人骑万人草的□□就是老子杀的!”
落水时受到挫伤的双腿一时使不上劲,赵亦晨翻身躲过扎下来的利刃,两手擦过岸边鹅卵石旁尖锐的小石子,掌心划出两道血痕。
那个瞬间,他记起了胡珈瑛的脸。那张在他脑海里早已模糊、看不清面目的脸。

手中的短匕扑空,深深扎进了淤泥里。杨骞松开它,转而再度扑向赵亦晨。
“你还以为你得了个什么宝贝?!啊?!”他掐住赵亦晨的脖子,发了狂地嘶吼,声声震耳,“那是许菡——许菡!六岁就被人开了苞骑、七岁就给人舔那玩意儿的许菡!”

赵亦晨抠住他的手,记起了胡珈瑛的眉,胡珈瑛的眼。她的五官就这么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他甚至记得起她看向他的眼神。她的眼睛是不爱笑的。漆黑、深邃。在那黑色里头还有更深的阴影,压在眼底,压住了她本该有的情绪。

杨骞癫狂的声音敲击着他的耳膜。
“她伺候得你舒服吧?啊?知道为什么吗?熟啊——孰能生巧啊——”

赵亦晨记起她面目清晰地对他笑的样子。他记起那双不常笑的眼睛,总是在对他笑的。她笑起来的时候,眼里有亮光。

用力翻身将杨骞掀倒,赵亦晨重新压坐到他腿上,一拳挥向了他的脸。
拳头撞向皮肉,砸向骨头。他听到一声闷响,手骨好似也在跟着震动。可赵亦晨没有停下拳头。他红着眼,竭尽全身的力气,一拳又一拳地抡向眼前的男人,就像已经忘了其他的动作,浑身的血液都在逆流。

他记起她第一次见到他时怔愣的样子。
他记起她把新买的钢笔送给他,笑得有些傻气的样子。
他记起她低头抱着他的脏脚,认真地垂着眼给他剪指甲的样子。

面前男人的脸被雾气模糊,早已没了声音。朦朦胧胧中,赵亦晨看到他满脸的血。可自己的拳头仍然没有停下来。沾着血的拳砸上那张满是血的脸,红色与红色相撞,把他的拳头撞得生疼。

他记起每回他抱她的时候,她僵硬的身体。
他记起二零零零年六月四日的那个晚上,她在黑暗里忍住颤抖,呜咽着抱紧他的背。

他恨他的拳头没有千斤重。他恨他们伤害她,带走她,杀死她。
他恨自己没有早一点发现,他恨自己没能救她。

有人架起他的胳膊,试图把他从奄奄一息的杨骞身上拖开。
“赵亦晨!赵亦晨!”那人在他耳边不断低吼,“再打就死了!再打就死了!”

赵亦晨却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

他记得那晚他告诉胡珈瑛,他会护着她,对她好。
她搂住他说,她记着。

她记了一辈子,到死都在向他求救。

到死都在向他求救。







第55章 24-1
二零零零年六月,胡珈瑛入职金诚律师事务所,师从律所的合伙人王绍丰。
这个夏天格外炎热。王绍丰带她从法律援助的案子做起,头一个月总是在法院、检察院和看守所来来回回地跑,起早贪黑,不比刚进派出所驻所刑警中队的赵亦晨轻松。
她跟着他代理的第一桩案子,是故意杀人案。犯罪嫌疑人五月下旬被带进看守所,警方提请批捕时申请了延长期限,嫌疑人家属便已有小半个月听不到他的消息。王绍丰接受嫌疑人老母亲的委托,领着胡珈瑛上看守所跑了三回,总被各种理由敷衍,始终见不到嫌疑人。
第三回,王绍丰就一声不吭地带她蹲守在看守所外头,过了规定的会见时间也不离开。
入夜以后,看守所外边光线昏暗,十余米的范围内只瞧得见一盏路灯。灯光映出空气中飞旋的尘埃,夜蛾扑腾翅膀,飞蚊绕着灯罩打圈。胡珈瑛坐在王绍丰身旁,背靠着院墙,身子底下只垫着一张薄薄的报纸。
执勤的武警换了一拨。手电筒的灯光扫过他们的脸,顿了下,又随着脚步声离开。
王绍丰抹了把脸。
“去吃点东西吧,蹲一天了。”他擦去鼻头的汗水,这么告诉胡珈瑛,“这里我守着。”
挪了挪发麻的腿,她转头去看他。
“您一个人安全吗?”
看守所在湖边一条小路尽头。沿途廖无人烟,距离最近的法律服务所在五百米外的路口。王绍丰笑笑,摇了摇脑袋:“你要我讲实话?多个你这样的小姑娘也没什么用。”而后他停顿片刻,又问她,“你没带什么防身的刀之类的吧?”
坐在墙脚的姑娘摇摇头,“没有。”
王绍丰颔首,撑住膝盖站起身,蹬蹬腿,手伸进裤兜。
“那些玩意不能带。”他说,“我们经常进出公检法,你自己知道是防身用的,人家可管不了这么多。”
跟着他起身,胡珈瑛捡起报纸拍了拍,点头答应:“我记住了,师傅。”
从口袋里掏出烟盒,他犹豫片刻,把它重新推回兜中,腾出一只手来冲她轻轻挥了下,“去吧,也给我买份盒饭过来。”

胡珈瑛在最近的餐馆,打包了两份盒饭。
再回到那个路口,她停下脚步。小道幽深,灯光在榕树枝叶的掩映下晦暗难辨。一眼望去,她瞧不见尽头。
路边的垃圾箱旁一阵响动。她拎着装盒饭的塑料袋,往声源处看过去。是只野狗,低着脑袋,用鼻子拱动堆在垃圾箱边的纸盒。它毛发茂密,不像她见过的那只,满身癞痢。
定定地望了它一会儿,胡珈瑛迈出脚步,走进小道的阴影里。

七月中旬,案子一审结束。
胡珈瑛直接从法院搭公车回家,拿钥匙开门的时候,已经过了正午。把身后的门板合上,她扶着门框脱鞋,胳膊上还挂着沉甸甸的包。低头发现玄关多了双鞋,她愣愣,听到脚步声抬头,就看到赵亦晨从厨房走出来,手里还端着一盆菜苔:“忙完了啊?”
他穿的背心和短裤,身前还系着围裙。围裙是赵亦清用旧的,紫红的花色,系在他高高壮壮的身板前面,又小又滑稽。胡珈瑛看得忍俊不禁,心头的疲惫也被扫进角落里。她搁下包就走到他跟前,笑着去拽他身上的围裙,“今天回来这么早?”
见她笑了,赵亦晨也翘了嘴角一笑。
“发工资了,多买了点菜。”他任由她拽着围裙的一角,转身往厨房走,“今天吃顿好的。”
这是他拿的第一笔工资。胡珈瑛捏着围裙跟在他身后,往前走一点,就能看到快要咧到耳根子后面的嘴角。“你就鱼蒸得还能吃。”嘴边带笑地随他走进厨房,她发现砧板边不只有条鱼,还有半只光秃秃的鸡。想起家里还有木耳,她计划起晚饭:“还买了鸡啊,那晚上烧鸡.吧。”
赵亦晨摇摇脑袋,已经从冰箱里拿出一包木耳,随手抓了只碗要泡开,“中午一起烧了。”
“行,吃不完晚上就热一道。”胡珈瑛也不反对,拉下他脖子上的围裙,端起他刚放下的那盆菜苔,“我洗菜。”
他笑笑,一面低下脑袋让她摘走围裙,一面给装着木耳的碗里盛满了水。正要拿菜刀接着去剖鱼,他忽然又瞥见她的脚后跟。手里的动作停下来,赵亦晨蹲下身,沾着水的左手掰过她的小腿:“脚怎么破皮了?鞋子打脚?”
被他的手凉了一下,她低头瞧瞧,也才发现脚后跟破了几处皮,渗出星星点点的血珠。
上午胡珈瑛就觉得鞋帮把脚磨得有点疼,没想到真磨破了。“新鞋有点打脚。”抬脚轻轻挣一下他的手,她没当回事,只回过头接着择菜。开庭要穿正装和高跟鞋,新鞋硬,她穿了小半天,磨脚也正常。
身后的人没吭声。等听到赵亦晨搁下菜刀的声响,胡珈瑛才后知后觉扭过头,看见他一声不响走去客厅,拿了酒精和棉签回来。“又不急这一下。”她失笑,手里还择着菜,没挪动脚步。赵亦晨蹲到她脚边,捏着蘸上酒精的棉签,一点一点给她清理伤口。从她的角度,只能瞧见他压低的眉骨,还有头顶的发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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