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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秒 (Sunness)


“我先回局里,等确定了再告诉你。”他拉开她的手,片刻不停地跨下台阶,身影消失在转角,脚步声也很快远去。

赵亦晨没来得及把结果告诉赵亦清。
他联系了郑国强,确认上回那个古怪电话的地址就是Y市景秀湾别墅区A11,便向陈智交代了队里的事,带上重案三组的两个刑警坐上了驶往邻省的最早一班高铁。

捏着车票从候车室飞奔向站台的时候,他极快地跑下楼梯,一段久远的记忆毫无征兆地闯进了脑海。

那是二零零六年五月二日,赵亦晨刚下班回家,正和胡珈瑛一起吃晚饭,忽然就接到了吴政良的紧急电话。市郊区发生一起特大枪击案,刑警队人手不够,要调区刑侦队的警力支援。
赵亦晨挂了电话,抓起椅背上的外套就要走。
胡珈瑛连忙放下筷子和碗站起来,“有案子?”
“枪击案,紧急警力调动。”他轻车熟路地穿上外套,已经走到了玄关。
“你晚饭还没吃,带个鸡蛋。”匆匆从碗里拿出一个煮鸡蛋在桌角敲开壳,她追上来,手忙脚乱剥下鸡蛋壳攥进手心里,停到他跟前时还在试着捏掉煮鸡蛋光滑表面上粘着的壳屑,手心的碎蛋壳掉下来她也顾不上:“嘴张开,现在就吃,别待会儿噎着了。”
刚穿好一只鞋,赵亦晨忙里偷闲抬头张嘴接了她塞过来的鸡蛋,胡乱嚼了几下便咽下去,一边穿另一只鞋一边说:“你不是有事告诉我吗,现在说吧。”
“等你回来再说。”她没答应,“一定要注意安全。”
知道她这是要给他留下点念想好记着一定得安全回来,他也就没追问。“这两天律所要是没什么事,你就少出门。”穿了鞋站起身,他打开门跑出去,头都来不及回,“走了。”
胡珈瑛应了一声,见他没开楼道的灯便下楼,赶紧趿了脱鞋追过去给他开灯。
那天赵亦晨只顾着飞快地下楼,每转过一个拐角跑下几级台阶,就看到头顶的灯一亮。楼道里的灯不感声,要手动开关。所以他知道是胡珈瑛怕他一个不小心踩空,追在他后头替他开了灯。
难为她穿着拖鞋还追这么紧,有那么一个瞬间,赵亦晨真担心她摔着了,想回头叫她回去。
但他是警察,得争分夺秒。
他没有回头。

九个小时以后,赵亦晨才踩着夜色回了家。
已是凌晨三点,他拿钥匙开门,轻手轻脚进屋来到客厅,竟看到有个人影坐在沙发上,在他从玄关走过来时动了一动。
“珈瑛?”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光认出了她的身形,赵亦晨皱起眉头,“坐这里干什么?”
“等你回来。”胡珈瑛嗓音有些沙哑,像是哭过。
他摸上顶灯开关的手便顿了顿,最后垂回身侧。
“也不开灯。”摸黑走到沙发跟前,他坐到她身边,揽过她的肩膀。
“省电么。”声音还闷闷的,她在黑暗中问他,“你洗不洗澡?”
“累了,明天洗。”他其实累得想倒头就睡。要不是记得她可能还在等他回家,赵亦晨指不定会睡在队里,明天再回来。这会儿也是因为看出她有心事,他才没拽了她就回卧室睡觉。
“嗯。”她侧过身子,脑袋靠在了他的胸口。
赵亦晨揽着她肩的手捏了捏她的肩头,“怎么了?”
“你真回来了吧?”她叹了口气,不答反问,耳朵挨着他心口,像是在听他的心跳。
“真回来了。”隐约感觉到她是怕自己出事,他抬手揉揉她的耳垂,“好好的,没缺胳膊少腿。”
胡珈瑛不作声。他见状低下头看她,故意换了调侃的口吻取笑:“平时我出警也没见你紧张,今天是怎么了?”
沉默了一会儿,她终于开口:“亦晨,我怀孕了。”
刚还沉甸甸的脑袋突然一紧,赵亦晨愣了愣,“什么?”
“我怀孕了,一个月。”胡珈瑛还靠在他胸前,慢慢又说了一遍,“你要当爸爸了。”
“真的?”他问她。
“真的。”她说。
赵亦晨一下子就把她推倒在了沙发上。他已经彻底清醒过来,脑子里的疲乏不知被扫去了哪个角落,所幸手上还知轻重,语气里的笑意却是克制不住的:“真的?”
胡珈瑛被他突如其来的这么一出给逗笑了。他低头蹭她的颈窝,她痒得直笑,扭动身子想躲开,说赵亦晨你疯了,别闹,别闹。
等她笑得快喘不过气了,他才停下来,额头轻轻抵住她的前额,“去医院看过了么?”
“看过了。”她腾出手来抱住他的脖子,两人挨得那么近,近到甚至可以在黑暗中看清对方含笑的眼睛,“没什么问题。我很健康,孩子也会很健康。”
“那就好。”从她身上翻下来,赵亦晨打横抱起她往卧室走,“要注意点什么?能不能上班?”
“这会儿能上班,后期可能不行。”
“没事,我养你。”拿脚拨开卧室虚掩的门,他把她放上床,没开灯,直起身子就想转身去客厅,“你先躺着,我去打个电话问问我姐,她知道这阵子吃什么好。”
“诶——这时候打什么电话,都几点了。”胡珈瑛眼疾手快地拽住他的胳膊,“赶紧睡吧,明天再说。”
“行。”他脑子里还没意识过来凌晨三点意味着什么,只是觉得高兴,下意识地就顺着她,脱了衣服换上床头的睡衣,掀开毯子在她身旁躺下,伸了手把她搂进怀里,早没了困劲:“我们是不是该给孩子想名字了?知道是男是女了吗?”
胡珈瑛推推他,嫌他没洗澡,“还早,再过几个月才知道。”
他想了想,“再过几个月就要生了吧?”
“还要八个月才生,你怎么这点常识都没有了。”卧室里光线比客厅更暗,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却听得出她是笑着说这话的。
赵亦晨也笑,他觉得他这一整个月笑的次数都没有这晚多,“一高兴就忘了。”
说完又想起她追着他下楼给他开灯的事,便说:“下次记得别追出来给我开灯,不安全。”
“那你自己要记得开。”她不轻易答应他,“楼道晚上黑,别还没到现场就摔掉门牙了。”
他笑笑,亲了亲她的额头,“都听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女儿快出场了。
当年有孩子的时候那么激动。如今都物是人非了。




第7章 3-2
一九八七年初,寒潮南下,与沿海涌来的热流相撞,挤压成了南方城市的回南天。
许菡天不亮便睁开了眼,揭开潮湿发霉的被子,推醒身边的老人。他就是在她被大黑狗咬伤后把她背到城里讨饭的老人,姓马,别的叫花子都叫他马老头。那会儿马老头趁着许菡还留了一口气,成天带着她上人多的地方讨饭。有一回碰上鸣警笛,街上的大学生开始四处逃窜,马老头也跑,卷了铺盖跑,唯一落下的就是许菡这个活生生的“孙女儿”。许菡躺在地上不动,她动不了。有人从她身上踩过去,有脚板碾过她的胳膊,但都没把她踩死。她吊着最后那口气,睁着眼睛,看着青白的天和黑色的人。
后来警笛远了,大学生跑光了,马老头回来了。
“丫头,还留着口气呀?”他蹲到她身边,手里拿着块饼,一边打量她半死不活的样子,一边大口大口啃着饼。饼里的碎馅掉下来,砸在许菡脸上,又掉到了沥青的路上。许菡不吭声。
马老头啃完了饼,捏起那绿豆大小的碎馅,塞进了她微微张开的嘴里。
从那以后,他每回买了饼回来,都会分给她一小块。他喜欢吃带馅的饼,白菜馅。
许菡胳膊上的伤就一天天见好了。她没死,马老头还是带着她到处讨饭。他给她两条细瘦的胳膊画脓疮,往她脸上抹煤灰。一到了马路边,他就让她跪在他旁边,自己也跪下来,在破铁碗跟前抹眼泪。
马老头是个独眼,脚有点坡,瘦骨嶙峋,一年四季披着件破旧发臭的军大衣。他说他打过仗,眼睛就是被子弹打瞎的,军大衣也是上过战场留下的。许菡不信他。她知道那军大衣是从计生委后院的垃圾桶里翻出来的,就跟他俩身上盖着的棉被一样。至于他那只眼睛究竟是怎么瞎的,许菡不知道。但独眼总归有个好处:一个独眼的老人领着一个浑身脓疮的孙女儿,就算不编故事,光往那儿一跪,抹两滴眼泪,便会有硬币哐哐掉进破铁碗里。
他们白天讨饭,晚上睡在火车站,早晨天光未亮就摸黑去计生委的院子里捡破烂。有次许菡翻墙时脚下打了滑,被当做小偷逮住毒打了一顿。第二天夜里,马老头就领她去偷光了一个干部屋里的钱。大约都是罚款罚来的,数得马老头手发抖。
那晚溜出院子之前,马老头对着墙上“计划生育好,政府来养老”的标语恶狠狠地吐了口痰。
很久以后许菡才知道,他其实不识字。

马老头偷到了钱,吃的还是白菜馅的饼,睡的还是火车站。
没人听说计生委失窃的消息,那些个大小干部照样忙碌奔波,席不暇暖。许菡和马老头却再没去过他们的后院。
晚上马老头总会把许菡留在火车站,自己不知上了哪儿溜达,深更半夜才回来。许菡偷偷跟去过,看到他蹲在公园的灌木丛后边,颤抖的手捧着一张薄薄的纸,拿粗糙发黑的手指压住一边的鼻孔,把纸上白色的粉末吸进鼻子里。
几天之后,马老头不再往公园跑。他又去了那个桥西的市集,连着两天不见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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