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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秒 (Sunness)


那人见她闭着眼没有丝毫反应,便蹲下来探了一探她的鼻息。
她以为他会打她,可他没打。
他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接着又“咔咔”怪叫。一片黑暗里,许菡感觉到有什么又黏又热的东西打在了自己脸上。
那是一口痰。

老人离开了一阵,许菡不确定有多久。
他再回来时,一脚踹上了她的腰:“还躺着呢,不打算挪地儿了?”他力气不大,却一脚接一脚地上来,直把她踹得往粗糙的水泥墙撞,“这是你爷爷我的地盘,晓得不?啊?”
许菡没吭声,没动弹,活像个死人。踢久了,老人便觉得没趣。他又吐了口痰,喃喃自语道:“是个哑巴。”
于是他索性不再管她,铺好报纸坐下来拾掇拾掇,升起了火。
刚从桥西夜市讨了饭回来,他的小铁盆里还剩两块馒头一张饼。他在脏兮兮的裤子上擦了擦手,抓起馒头大口大口地啃。等两块馒头都下了腹,他才扭头瞅了眼那个歪着身子躺在墙角的小姑娘,发现她那青肿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漆黑的眼珠子映着火光,一闪一闪,成了她身上唯一还有些生气的地方。她胳膊上的咬痕不再冒血,也不知道是伤口结了痂,还是血已经流了个干净。
“桥西裁缝铺的那条狗,是你杀的吧?”他又抓了饼起来,歪着脑袋一面咂巴嘴一面含糊不清地说着,“养了十年的狗啊,就这么被你给宰了。那老裁缝哇哇哭得,跟死了老婆似的。”
小姑娘还是不出声,干燥开裂的嘴毫无血色地张着,两眼依旧只睁一条缝,像是真的死了,已是一具硬邦邦的尸体。老人便啃完了饼,又一点一点捏起掉在身上的碎屑塞进嘴里,说:“要让他们晓得是你干的,宰你可比宰条狗容易。”
等拣干净了碎屑,他抹一把嘴,抬起脑袋再去看她。
许菡躺在那里,脸上僵硬如死尸的表情一点儿没变,却有泪水从眼角淌下来,一汩一汩,好像从那条被她捅破脖子的狗身体里冒出来的血,淌个不断。
那是许菡头一次知道,原来人再冷,身体里流出血和泪,都一样是热的。

第二天早晨,老人拆下篷上挂着的破布,捆柴火似的把许菡捆起来,一路背到了市中心。
他跪在那条挤满了大学生的街边,哭天抢地地乞讨。许菡死人一般仰躺在那块破布上,意识渐渐模糊。影影绰绰中,她听到老人的声音:
“我作孽的孙女儿啊!没了爹没了娘,跟着我这个残废的老头子出来讨饭啊!”
哐当哐当,有人把硬币丢进了他膝盖跟前的碗里。
“我作孽的孙女儿啊!被恶狗咬残了手,眼看着就要下地见阎王啊!”
一个年轻学生经过,从兜里掏出两角钱。
“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我就这么一个孙女儿啊!”
硬币在碗里弹跳,响亮而刺耳。

许菡看到有几个人影围上来,嗡嗡议论。她躺在那儿,就像砧板上被剖开了肚子的鱼。
她的眼泪已经流尽。眼泪流过的地方,皮肤皲裂,伤口发炎。红肿破皮的口子里渗出脓水,被阵阵冷风刮得生疼。
她想,至少她还是会疼的。

作者有话要说:
至少还是会流泪的。





第6章 3-1
十月中旬,刑警队的工作步入常轨,赵亦晨终于得空和赵亦清一家一块儿吃了顿晚饭。
第二天他起得早,蒸好馒头包子,又煮了锅粥端到楼上。赵亦清给他开门时还穿着睡衣,见是他做好早餐端上来了,惊讶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她丈夫刘志远笑得合不拢嘴,趁她还愣着,赶紧接过那锅粥搁去了厨房的灶上。
夫妻俩的儿子刘磊正好从洗手间探出头来,嘴里塞着牙刷,一瞧见是舅舅上来了,吓到差点儿把牙膏沫子吞进肚里。他自小就格外怕赵亦晨,也不知道是因为他胚子太结实,还是因为他是个警察。
一大家子吃完了早餐,快到赵亦晨上班的时间,赵亦清挥挥手就赶苍蝇似的把他打发走了,自个儿留在厨房洗碗。她是个全职主妇,工作日出个门也就是送儿子去学校、到菜市场买买菜,这天刚巧是周末,连这些功夫都省了。
赵亦晨拿上钥匙下楼,经过一楼的信件室时,余光瞥见有个信箱不知被谁强行拽开,锁扣触角似的扭曲地伸在半敞的信箱门外头,传单、信件和黄色名片撒了一地。
这栋楼里的信件室可以随意出入,每户业主都配有自家信箱的钥匙,却时常有遗失了钥匙的业主蛮力拽坏信箱的锁取信,从此再不修理。毕竟信箱里鲜少有重要或值钱的东西,那脆弱的锁的存在也并不是那么必要。
赵亦晨在信件室门口停下了脚步,因为他发现这回被拽开的信箱是自己家的信箱。
他有钥匙,从来不会去拽锁,赵亦清更不会这么做。
是谁动了他的信箱?
在信箱墙面前驻足,出于习惯,赵亦晨掏出兜里的手套戴上,又用手机给现场拍了几张照片,才看看处在与自己一般高位置的信箱,然后蹲下来,捡起撒落在地上的杂物。
有几张物业缴费通知单,被裹在统一的白色信封里。这样的通知单他每个月都会收到,通常赵亦晨会把它们留在信箱里,直到信箱再塞不下别的信件才一次性清理掉。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特别的白色信封。
赵亦晨几乎是一眼就注意到了它:与物业的白色信封大小不一样,没有邮戳,没有可以填写邮编和地址的印刷,封口也没有黏上。看起来像是贺卡中附赠的那种信封,很薄。他蹲在原地,动手拆开了它。
信封里是两张照片,赵亦晨把它们抽出来时首先看到的是照片背面上写的字。
其中一张写了“Y市景秀湾别墅区A11”,另一张写的则是“来找她”。字迹潦草,歪歪扭扭,依他的经验来看,像有人故意用左手书写,为的是避免被鉴定出字迹。这样的反侦察手段让赵亦晨皱起了眉头。他把第一张照片翻到正面,在看清它的瞬间,猛地一怔。
照片拍下的是个女人。她坐在一张吊椅上,穿着一件杏色的中袖连衣裙,青黑的长发梳成低马尾,从瘦削的肩头滑到襟前。她就坐在那里,背景是蓊郁枝叶中探出头角的红月季。她在对着镜头微笑,由于不常笑,眼角甚至见不到笑纹。

珈瑛。

这个名字顿时在脑子里炸开。
有那么几秒,赵亦晨忘记了呼吸。他盯着照片里的女人,脑海里有片刻的空白。这是胡珈瑛,他确信。她比九年前要老了些,女人在这个年纪似乎总是老得很快的。他不知道她老了是什么样子,但他知道,如果她还活着,那她现在的长相一定就是照片里的模样。
他和她相处九年,夫妻六年。除非她化成灰,不然他不会认不出她。

可她在哪里?Y市景秀湾别墅区A11?为什么?
回过神来的时候,赵亦晨发现自己的手在隐隐发抖。
他把另一张照片翻过来,这张照片背面写的是“来找她”。一秒不到的时间里,他想到好几种可能性:照片上或许是她被绑在某间阴暗屋子里的惨象,或许是她倒在某个角落的背影,又或许只有她的一条胳膊、一根手指……
全都不是。
照片的背景依然是那个花园,那张吊椅。胡珈瑛依然穿着那条杏色连衣裙,笑着坐在吊椅上。唯一不同的是,她身旁还坐着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看起来不过六七岁,扎着两个羊角辫,和胡珈瑛穿同一个颜色的连衣裙,像是亲子款。她偎在胡珈瑛身边,两只小手撑在膝盖前,红扑扑的脸蛋上一双大眼睛弯成了小月牙,咧嘴笑得开心,露出门牙旁缺掉一颗牙齿的小窟窿。胡珈瑛两手扶着她的肩,也咧了嘴在笑。
定定地看了会儿照片里的小姑娘,赵亦晨猛然起身,冲出信件室跑上五楼。
赵亦清被急促的敲门声一吓,还没来到玄关便在喊:“来了来了!”打开门看到是赵亦晨,她愣了愣,“你还没去上班啊?”
他好像根本没听见她的话,只说:“姐,家里的相册在哪?”
不明所以地指了指身后,她张张嘴,换了只手拿洗碗布,“书房放着呢。”
“拿出来。”赵亦晨丢下这句话,不等赵亦清反应过来,便侧过身子绕开她直奔书房。他知道赵亦清平时会把相册放在书柜里,于是一进书房就翻箱倒柜找起来。
匆忙追上他,赵亦清被他一反往常的表现吓得忧心忡忡,嘴里不住念叨:“这么急急忙忙是干什么啊……”刚到他身后,她瞄见他搁在书桌上的照片,眯眼仔细一瞧,手里的洗碗布就掉下了地:“珈、珈瑛?”下意识伸手拿起照片,她又翻到第二张,瞪大眼睛,整个人结巴起来,“这小姑娘怎么……怎么……”
这时候赵亦晨已经找出一本旧相册,哗啦啦翻开,找到某张照片,转身从她手中抽出那两张照片,将小姑娘入镜的那张放在上头,压到相册上和刚刚找出来的照片对比——那是他八岁时拍的照片,一身汗衫短裤,抬着下巴站在一颗梧桐树底下,笑容愉快而自得。
“你找到她了?”赵亦清终于缓过劲,凑过脑袋瞧瞧两张照片,“这是……你跟珈瑛的孩子?跟你小时候的样子太像了……”
何止是像。小姑娘的眉眼和他小时候的眉眼简直如出一辙。
赵亦晨拿上照片,回身疾步走向玄关。他脸上神情紧绷,要换做往常,赵亦清一定不会去阻止他。可她这回没忍住追了上去,趁着他还没有下楼,赶忙在楼道里拽住他的胳膊:“等等等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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