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云,你看看我,亲生的儿子都靠不住!你啊,多疼疼深深吧,这辈子,你也只有她靠得住了。”
叶芝云看着呆呆看了面前头发花白满 脸皱纹的母亲一会儿,眼泪忽然夺眶而出。
连老年痴呆的母亲,都知道她这辈子,该选择什么路,可她,却偏偏一再走错了。
叶深深蜷缩在沙发上,听着手中的电话传来忙音,疲惫而沉默。
咋夜刚从美国飞回,今天晚上开了记者会,忙乱纷繁间,连时差都还没倒,就已经到了凌晨。 她现在身心倶疲,累得快要瘫软。
可是,她还是无法睡着,只固执地试着再拨了一次电话。
电话里,依然是无法接通的忙音。
在旁边收拾文件的顾成殊叹了 口气, 说:“深深,你回房间睡一会儿吧。”
叶深深缓缓摇了摇头,睁大一双眼睛 盯着窗外的黑暗:“我有点担心,我妈妈可能是出事了,不然的话,怎么会忽然就挂断了我的电话,又至今不开机呢?”
顾成殊见她神情那么黯然,便放下手中的东西,走到她身边坐下,说:“世事还是要靠机缘,或许再过段时间,你妈能看清申启民的真面目,会彻底对他绝望也不一定。”
叶深深又摇了摇头,茫然地说:“她自己不肯醒悟,我们有什么办法?”
顾成殊看看时间,已近午夜,便起身 给深深热了一杯牛奶,又给她拆了一袋蛋糕。
等到叶深深吃了点东西,他才轻声 说:“深深,其实我一直觉得,你有一个值得敬重的母亲。”
叶深深握着牛奶杯,有些茫然又有些悲恸地看着他,喉口发出难以抑制的一声鸣咽。
“虽然我和你的母亲接触不多,但她一个单亲妈妈,能在这么困难的情况下, 把你培养成这么好的女孩子,坚韧,善良,聪明,独立。我真的非常非常敬仰她,也希望,她能得到幸福,别像我妈妈 -样。”
叶深深听着他的低语,默默地点了点 头,说:“是的,她在我心里,是这个世上最了不起的人。”
“其实我将你妈不肯离开申启民的事情,也思前想后分析了好久。我觉得,你妈与申启民复合,一是因为相依为命的女儿越走越远,她难以适应这种孤单,所以在申启民回来的时候,才会那么轻易就和他重新在一起;其次,也是从小就受到那 种教育,早已有了固定思维,观念和我们这代人本就有冲突,只想着有了丈夫才有倚靠;最后,我还认为……”平生第一次,顾成殊在她面前轻叹了一口气,原本,她还以为他是个永远不会显露出这种表情的人,“你母亲之所以留在申启民的身边,也是为了你。”
叶深深愕然睁大眼睛,定定看着他。
“如果不是她一直呆在申启民身边,走投无路的申启民在你这个女儿发达之后,肯定会过来追讨你所拥有的一切,更会在被你拒绝之后穷凶极恶发作,到时候你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哪还有你这些年发展的空间? ”
他的话语,像是惊醒了叶深深,她透过自己的泪眼看着他,迟疑的,低低的开 了口: “所以……所以是我妈妈为我挡下了这些本该加诸我身上的苦痛,使得矛盾最终到现在才激化? ”
“我不知道我这样的猜测对不对,但至少,如果你妈妈没有和申启民复合,这场风暴不会现在才来。而那时尚且软弱稚嫩的你,恐怕也根本不可能对抗得了现在这样的局面。”
叶深深紧紧握着顾成殊的手,竭力抑制自己的激愤,只能黯然说:“我……知道了。”
其它的,她什么也没说,但顾成殊知道,她心里一定已经有了决定。毕竟,叶深深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只会束手无措的叶深深。
所以他也没说什么,只默默抬手轻抚她的额发,温柔地俯下头,安慰地轻吻她。
然后,他拉起深深:“走吧深深,你和申启民的亲情既然已经撕破,你妈妈不能再呆在他身边忍受了,我们总得有个了断,我们出发,去找你妈妈。”
小镇的夜空一片黑暗,没有城市的光污染,显得夜色格外深沉。
叶芝云躺在床上,听着身边申启民低微的鼾声,睁着眼睛,在黑暗中了无睡意。
她空洞的目光,望着面前仿佛永远望
不到边的黑暗,渐渐地,越睁越大。
女儿曾经说过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她说,妈妈,将来我赚了钱,就买一 套大房子,我们住在里面幸福开心地过曰 子。
她说,妈妈,虽然我没有爸爸,可是我一定会比别人加倍努力的,因为我要为了妈妈和自己而奋斗!
她说,妈妈,帮帮我,也帮帮你自己。
在黑暗之中,叶芝云抬起手,用手背悄无声息地抹去自己脸上冰凉的眼泪。
她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心头一点燃 烧的火焰,开始引燃了她的全身。
阿英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她说:“你看我现在过得多滋润……”
然而那声音又幻化成自己的声音,是自己对女儿说:“深深,妈现在挺好的, 你爸浪子回头了,现在谁不羡慕我……”
眼前忽然一片猩红涌上来,是那水沟边的血弥漫开来,阿英就死在那里,大家 笑嘻嘻地说,一条街的人都签字了,俩夫妻拌嘴吵架,一失手老婆死了,这老公不是挺冤的吗……冤吗?她那个被关了三年的丈夫,大家真觉得冤吗?
叶芝云摸着自己身上的伤痕,那些已经淡掉的伤痕,那些还在隐隐作痛的淤肿,那曾经骨折的地方遇到下雨天,总是针刺一样的痛。
一开始,他打了她,就哀求,讨饶, 用比她还痛苦的模样跪地赔罪。后来就渐渐习惯了,他习惯了,她也习惯了,打过了就算了,成了生活中的家常便饭,三天两头一次,有些麻木。
——然后,直到有一天,她也在那条臭水沟边留下一摊血,供大家平淡地坐在 旁边磕着瓜子扯嘴皮,成为说完就忘的饭后谈资……叶芝云的身体,开始剧烈颤抖起来, 她悄悄地往外挪着,离身边的申启民远一点,再远点。
最后,她终于发现自己已经挪到了床沿。
寂静之中,凌晨的月光冰冷地从窗外照进来。
身边的申启民,发出了低低的梦呓: “俊俊,你看爸给你赚下多大的家产…… 女儿?谁管她怎么死的……”
叶芝云全身的毛孔在一瞬间张开,冷汗瞬间湿透了她单薄的衣服。
万万没想到,她的枕边人,做梦都希望女儿死掉,好让他与其他女人生的残废儿子接管了属于自己女儿的一切!
她终于再也忍耐不住,恐惧地翻身下了床,扑到床头去抓起自己的衣服,抖抖索索地穿上,拉开门就跑了出去。
凌晨一点多,顾成殊与叶深深开车接近了老家小镇。
一片安静之中,他们的车灯照亮了出镇的那座水泥桥。
在桥上,正有个女人仓皇趔趄地跑着。她脚步虚软凌乱,明知道此时的路上不可能有车,可就算用脚跑,她也要跑出去。
顾成殊瞥了一眼那女人被灯光瞬间照亮的脸,一脚刹车,车子顿时停了下来。
叶深深身子前倾,忙抬手撑住了车 窗。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顾成殊已经迅速 打开车门,下车快步走到了那个女人身 边,将她一把扶住。
叶深深这才发现,这个半夜在路上狂 奔的女人,竟是自己的母亲叶芝云。
她吓出一身冷汗,立即下车跑向母 亲,问:“妈,你怎么在这儿? ”
被顾成殊扶住的叶芝云抬起呆滞的眼 看着她许久,才像是认出她一样,用冰冷 的手紧紧抓住了女儿的手腕,喃喃说: “深深……带我离开这里,离开……申启民! ”
叶深深看着她绝望通红的眼睛,也不知心口是喜是悲。她强抑住涌上心口的巨大酸楚,用力点了点头,说:“走吧, 妈,我们回家! ”
顾成殊把车门打开,让叶深深扶着叶芝云坐到后座,见叶芝云唇色乌青,便又去后备箱拿了条薄毯子,正要拿给叶深深时,手却略微停了停。
申启民从巷子中跑出来,拦在了他们的车前。
叶芝云的脸色顿时惨白,将车门一把带上,颤抖着坐在后座,低头一动不动。 叶深深抬手抱住了母亲,向顾成殊使了个眼色。
顾成殊向她点了点头,将毯子递给她,让她帮母亲盖上。然后他走到申启民 面前,说:“申先生,深深妈妈身体不适,我们要接她到深深身边养病。”
申启民暴怒,挥着手臂乱吼:“你们这是绑架!你们把我老婆拉到哪里去?给我交出来! ”
“深深作为女儿,接妈妈去看病,申先生又何须担心呢? ”顾成殊拦在他的面前,不让他靠近车窗,“我建议申先生心平气和点,回去好好地想一想你妻子的病是谁造成的,为什么深深需要将她接走。想清楚了,想必也会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胡说八道!你给我滚开! ”申启民疯了一般去拉扯挡在面前的顾成殊,一边对着车窗大吼,“叶芝云!你是我老婆, 你不呆在我身边你要跑哪里去?你敢跑、你敢跑我就打断你的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