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钊颔首,转到一旁的桌案前,修长手指点了点桌案。
钟离妩将包袱拎起来,亲手放到桌案上,解开来,里面的樟木箱子呈现在人眼前。
箱子设有两道暗锁,她有意放慢手势,让贺钊看清楚如何打开。
贺钊看出她的用意,颔首一笑。
箱子打开,现出放在里面的簇新的兵书。
“原书另有去处,这是草民誊录的。”钟离妩歉然一笑,“还望皇上莫怪。”
“不打紧。”贺钊取出一册翻阅,手势透着谨慎,翻阅几页之后,神色更为郑重。
深谙其道的人,一看就知道兵书是否出自高人之手。
“皇上不妨仔细看看,若无用处,只当草民多此一举。”钟离妩拱一拱手,“园中景致甚好,草民想仔细观赏。”
贺钊颔首,吩咐内侍,“好生服侍。”
钟离妩微微一笑,走开去几步,望着眼界内的景致。
姐弟两个在园中嬉闹、畅谈、议事的情形,一幕一幕在脑海浮现,分外鲜活。
她比他大几岁,看着他牙牙学语、启蒙、长大。
公主府里的库房里,存放着很多贺钊刻意为她寻到的古琴、古画、棋具、古籍,她喜欢的,他都想送到她面前。
同样的,他喜爱的宝马、名剑、宝刀,她也会不惜代价帮他寻来。
偌大的皇室之中,他们是彼此的支撑。
他们也想有亲如手足的朋友,但是,那需要太长时间的试探、观望,最终有了默契,更多的是因为志向、抱负相同。
不能怪别人,只能怪他们生在皇室,始终行走在刀剑之下,别人只要走近,或许就会引来性命之忧。
他到了议婚的年纪,认真地说,我要娶一个温柔、单纯的女子。
她当时就笑,说就该如此,皇室里的女子心机太深,性情毒辣,在人前的娴静端庄不过是要做一生的戏。
他连忙说道,不是为这个。如果我娶的女子和你一样聪明有智谋,也不错。可是不行啊,她要是想寻你的麻烦,那我不就真是养虎为患了?
她失笑,说不会有那一日,你的妻子,便是你我的亲人,我不会让亲人为难。
他还是不改初衷,说我何时都不会让你为难受委屈。
她不免担心,板着脸教训他,你还没娶人家,便有这么多的计较,这可不行。娶了谁,便要尽力善待。
他笑起来,说那是自然。她又没欠我的,我当然要好生待她。你们都是我要照顾一辈子的人。真的,姐,你等我,等着我让你过上舒心惬意的日子。
她点头,说我信,我等着。
最终是她食言。
她先走了。
病入膏肓时,她长时间地闭着眼睛,谁在跟前说话也经常如此。
不是不想多看看熟悉的亲近的人,是不敢。
看到便忍不住想哭。
万般的不舍、离愁,时时刻刻折磨着心魂。可她知道,先走的人心里的痛,是一世,留下来的人却要煎熬太久。
她的弟弟,日后就要孤孤单单地度日。
不放心,想到他要承受的孤独、离殇,便会心疼得无以复加。
心疼又担心了那么久,终于可以来看看他。
**
贺钊认真阅读了多时,将书放回原处。
钟离妩转过身形,面向他所在的位置。
贺钊后上前几步,对她躬身一礼,“大恩不言谢,唯求能够报答一二,可有何心愿?”
钟离妩侧身避到一旁,“草民的心愿是皇上只用兵书平内乱,不引战。”
“我明白。”贺钊一笑,“如是日后西夏挑起战事,你大可以将这部兵书散发于各处。”
钟离妩笑了,“草民唯求皇上不会食言。”
贺钊语气变得温和而诚挚:“不会。我有生之年,绝不会发兵引战,不会让百姓陷入水深火热。”
“如此就好。”钟离妩行礼,“若无别的吩咐,草民告退。”
“等一等。”贺钊凝眸笑望着她,“你还没告诉我有何心愿,便是我做不到,也当尽一份力。”
“心愿?”钟离妩思忖片刻,抬眼对上他视线,“第一个:唯求皇上皇后安好,西夏日益强盛,百姓安居乐业。第二个,方才听得琴声悠扬,皇上若肯纡尊降贵,请用《高山流水》送草民一程。”
贺钊目光微凝,“为何?”
钟离妩抿一抿唇,“草民的亲人曾得到太后娘娘和新城长公主的照拂,为此,盼着皇上安好,西夏安好。”
“这是你选在公主府见我的缘故。”
“是。”
贺钊望向远处,低低地道:“她们已不在,却还在帮我。”
钟离妩心头抽痛。
贺钊对内侍打个手势。
内侍将一个样式古朴的小匣子呈上。
贺钊打开匣子,取出一面令牌,让钟离妩看了看,“携此令牌不论到西夏何处,都能畅行无阻。”将令牌放回原处,他命内侍交给她,“这是你该得的些微回报。”
日后西夏内乱平息,百姓得到的每一分好,都有她的一分功劳。
她可以闲暇之余来西夏游历,看看他是否守诺。
——这些他没说,知道她明白。
钟离妩接过,恭敬行礼,谢恩、告退。
走出去一段,琴声响起,曲子正是她想听的高山流水。
她加快了离开的步调。
贺钊一面抚琴一面望着女子离开的背影。
玄色的斗篷下摆随风飘飞,背影挺拔,步调稳定快捷,不知为何,透着孤单、寂寥。
转弯时,钟离妩略略顿足,终究是没有回头。步出公主府,飞身上马,匆匆望一眼不改原貌的故居,策马离开之际,有晶莹的泪水落入尘埃,跌碎在地。
这泪到底是喜是悲,她分不清楚。
府邸是再也回不去的家,贺钊是不能更不需相认的弟弟。
是来看他,也是与他再次道别。
各自安好,各自会守着眷侣、儿女更好地过下去,便足够。
足够了。再无憾事。
她拍一拍马背,绝尘而去。
前方,简让在等她。
☆、62.尾声2(选看章)关于景林
春日。
燕京,皇宫。
皇后江炤宁走进御书房,将关于方鑫一案的卷宗送到皇帝手边。
师庭逸看了她一眼,“你先后看过三次,为何?”
“想看到随附的简让的信件。”江炤宁如实道,“一直没看到。”
“我也想看到,可他连只言片语也没有。”师庭逸有些怅然,“兵书也是一样,只让人送来而已。”
“他一向与我们无话可说。”
“嗯,他一向看我不顺眼。”师庭逸笑了笑,“他并不是为帝王做这些事。”
江炤宁随之笑起来,岔开话题:“萧错将去南巡,去多久?”
“少则数月,多则一年。是暗中前去,看看各地军务、民情,明面上是他称病,妻儿陪他去寻访名医医治旧疾。”
“我要去江南。”
师庭逸整理手边的奏折,“景林、简让要回来了吧?”
“对。”江炤宁道,“我应该向简让当面道一声谢。”
师庭逸牵了牵唇,“也应该见一见景林。”
“没错。”江炤宁坦然道,“自他离开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只看到过几个字条。”
上次景林来到大周,只去了萧错家中一趟,停留两日便离开。
孤傲如他,如今对她和师庭逸,只言片语也无,更不打算再相见。
师庭逸起身携了她的手,“要不要我陪你?”
她摇了摇头,“不要。一同出门,孩子岂不是也要跟着奔波?”
“好。那你自己去。”师庭逸柔声道,“只是,不准每日酒不离手。”
想当初,她去江南的时候,过的是醉生梦死的日子。
“嗯。”江炤宁笑起来,“记住了。”
“尽量让简让那厮带着妻儿回一趟京城吧?”他说。
“只让他回来?”
“这话说的就不讲理了。”师庭逸笑道,“景林是你我能左右的人?”
江炤宁语气怅惘,“不是。从来不是。”
师庭逸柔声叮嘱,“你们之间,不需言谢。到时候,替我向他道一声谢。”
“……”江炤宁抬眼凝视着他。
师庭逸不再多说,只是再次叮嘱:“照顾好自己,不准淘气。”
他需要做的,只是让枕边妻过得如意,只是给予景林尊重。
那是父皇在世时最信任、倚重的人。
有些事不需多说,更不需看透。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
一个月后,江南。
自离开西夏,步入大周疆域,景林便做起了闲云野鹤,带着两名随从去了别处。
阿洛与西和为此好几日郁郁寡欢,简让和钟离妩每日变着法子地哄,这才逐日高兴起来。
抵达江南,行程更为顺遂。
景林、简让在此处都有产业,更有忠心耿耿的人一直悉心打理。
简让带着妻儿住进以前置办的别院,一众下人俱是尽心尽力地服侍,并不像是久别未回,仿佛他从未离开。
春日的江南,与无人岛的氛围相仿。
西和曾天真地问:“娘亲,我们是回家了吗?”
不等钟离妩解释,阿洛已道:“没回家,是游历。”
西和不明白,“什么叫游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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