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不行,笑不行,面无表情也不行。
他读书用功,得不到只言片语的称赞;他若是不用功,便会得到劈头盖脸的训斥或惩戒。
母亲不能出门与人来往,父亲担心女人家说话没个准成,让别人知晓他的底细。如此,母亲在家中闷了一二年之后,性情变得愈发孤僻,常常搂着他或是看着他掉眼泪。
那么久的岁月里,他都忘了何为喜乐自在,总觉得自己像是行尸走肉一般。寻死没出息,活着没意思。随着渐渐长大,心里的无名火激得他想发疯,想把父亲手里的产业毁掉,偶尔便会带着贴身小厮去赌坊砸自己家的场子。
母亲大抵也是如此吧。平日里神色木然,只在他每次被惩戒的时候发疯一般与父亲哭闹一场。他,是母亲唯一的盼头,母亲看不得他受委屈吃苦头。
是在廖氏出现之后,他和母亲的心境才稍稍好转了一些。他是在赌坊无意间见到廖氏的,活泼可爱的小姑娘,跟在兄长身边,看热闹一般看着人们下注,笑容像阳光一样璀璨澄澈,能将他的心头温暖、照亮。
笑容,那是他缺少的。
见过几次之后,他一心一意要娶她。
父亲本是不同意的,嫌弃廖家家底不够殷实,在岛上又无名望。
他和母亲大闹了两次,才得以到廖家提亲,顺风顺水的与廖氏成亲。
廖氏嫁过来之后,笑的时候明显减少,她不喜欢家里的氛围,她看到公公就腿肚子转筋——她亲口跟他说的。
人前人后的父亲,判若两人。人前和善的笑容,到了家里荡然无存。
有一个念头,在心里出现过无数次:如果,家里没有父亲,该多好。
他知道这念头过于不孝、忤逆,只得退而求其次:带着母亲、妻子离开那个如同坟墓一般的家。
在幼年的记忆中,父亲并不是来岛上的这个面目,也曾与母亲坐在一起谈笑风生,更曾爽朗的笑着抱过他哄过他。
因何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很多年不明白,或许也是不愿意明白。到如今,他想要承认、面对了。
那是因为作孽太重才有的转变,害过别人,最终害了自己,让自己变得不人不鬼,让家人跟着自己饱受折磨。
**
余洪飞离开之后,余老板独自坐在室内。
那些他最不愿想起却始终不能忘的画面,一幕一幕,浮现在脑海。
钟离家族覆灭那一日,那女子看到他的时候,眼神充斥着鄙夷、不屑。
那是他一生魂牵梦萦的人,却要始终面对配不起她的事实。
被放在心底的人长久不屑的日子久了,那份原本单纯的感情变得复杂,变成了恨。
那一日,他去钟离府之前喝得微醺。那一刻,被那样的眼神相看的时候,他压在心底的最坏的一面全部展露出来。
他将她拖到厢房,想要让她在自己面前变得无助、卑微,让她后悔不曾选择嫁与他。
她想要咬舌自尽,想用簪钗刺穿自己的喉咙。
他不允许。那一刻也许是在想,如果你到死都不愿意接受我给你的情意,那就不妨面对我施加给你的羞辱。
她一直用憎恶、痛恨的眼神瞪视着他,眼睛睁得大大的。
后来,她猛力将头撞在就近的箱柜一角。
血缓慢从她头上流淌下来,染红了地面。
她死不瞑目,不甘的、怨恨着望着眼前虚空……
那日接下来他还做了什么,他已不复记忆——她的死,带给他的冲击太大。
那日之后,他丧失了作为成年男子的能力。
任何女子在他身下辗转的时候,那双漂亮至极的大眼睛就会浮现在脑海,用憎恶、鄙夷、不屑的眼神看着他……
他知道那是他的心结,那是自己的良知谴责自己导致。除了自己,没人知道存在于虚空的她的目光。
是心结,余生都无法解开的心结。
他只能通过获得别的来慰藉自己,例如钱财。所以开了赌坊,银钱滚滚来,不少时候能够让他心生些许满足。
季萱与钟离妩来到岛上的时候,他听到钟离那个姓氏便已心惊肉跳,见过人之后,有过很多次,想着是不是自己的报应来了。
可是,实情总是让他对这一点心生怀疑。
季萱一看就是那种只有小聪明没有城府的人,想要算计他,是痴人说梦。
钟离妩小小年纪就赚下了家底,定是有头脑的女子,但是来到岛上只顾着吃喝玩乐,与季萱窝里斗。
所以他想,得亲口验证。
如果她并不知情,那自己就可高枕无忧。
如果她本就知情,那自己就要严加防范,另寻脱身之计。只要再拖延几个月,等到秋日,便能携带钱财寻找机会离开这里。
不是做好了这种打算,他也不会让傅家的人蹚这趟浑水。
他已因为一个女人落到了流落异乡更名改姓的地步,绝不可能为她赔上性命。
结果不言自明。钟离妩知道,再清楚不过。不是这样,这些日子早就坐不住了,起码会主动找到他面前,出尽法宝地套他的话。
他是她的仇人,她要如何报复?
这几日,他一直在琢磨的都是这一点。
暗杀?毒杀?谈何容易。虽然身边的护卫身手不是绝佳,但平日一向警惕、谨慎,意外发生时,不可能无知无觉。她总要担心事情败露会引发的后果。
但是,她若疯起来不顾一切,又当如何?
早知如此,就该把当初跟来这里的人留下来。
那些人是家族的死士,身手一流,且有人擅长机关、布阵。
可惜,他们知道他做过怎样令人不齿的事。可惜了……
来到岛上第三年,家中的密室建好之后,他就把那些人除掉了,只留下了一个赵显。知情的人越少,他越自在一些,反之,总是坐立难安。
如今,堪用的只有赵显。
他唤人将赵显找到面前,正色吩咐下去,末了道:“这几日,对外就说那个逆子惹得我病倒在床,我要休养几日。你留意着钟离妩的一举一动,妥善布置下去。近日她若是没有动手,日后便不会再有下手的机会。你有什么事,便去密室找我。”
赵显恭声称是。
余老板心内稍安,神色如常地走出去,在雅间、大堂来回走动,与捧场的赌客寒暄。
他并不知道,自己已走到末路,简让与钟离妩已经为他安排了赴死的方式,并且是他做梦都想不到的一波三折的方式。
☆、第40章 ?|? ?
丑时,正是夜静更深的时候。
长街上,只有赌坊依旧灯火通明,里面的喧哗,唯有开关门的期间才能传到外面。
余老板与赌客寒暄之际,才知道余洪飞已经将决意要跟他分家的事情讲给了很多人听。
他心里气得不轻,可是从另一方面讲,倒是也有好处——从此刻起就可以开始做戏。是以,他没掩饰心头的恼怒、奇差的脸色,引得不少人真心或假意地宽慰着。
平日,余老板总是将近寅时才回家,今日他破了例,刚过丑时,便在数十名护卫的簇拥下离开赌坊,回往家中。
**
寅时初刻,余夫人已然沉睡。
在床榻板上值夜的丫鬟亦然。
朝北的窗户被人从外面打开,片刻之后,一道轻盈矫健的玄色身影自窗口跃入。随后,黑影转到镜台前,取出一封信件,放在妆台上,用首饰匣子压住。末了,原路退出去。
**
赵显一路护送余老板回到书房,看着人进到密室之后,转回自己房里。
推开房门,回身带上的时候,他就觉得哪里不对劲,然而脑筋的所思所想并不能及时影响并控制身体。
脚步向前走了三步,他身形忽然悬空,被白绫吊住。
他想呼喊,可惜,已经不能发出声音。
横梁上,有纤细的女子身影落下。白绫那一端,正是绕在了横梁上。
女子熄灭了灯烛,避免人看到赵显看起来是悬梁自尽的情形,随即取出火折子,借着微弱的光,寻找有没有可用的书籍、信件。
赵显拼命挣扎着。不是甘心上吊的人,双臂、双手就不是摆设,何况他还是习武之人。
他的手竭尽全力扬起来,去够白绫。
女子瞥他一眼,一臂发力轻挥。
两把飞刀刺入赵显的肩胛骨。
他很快陷入绝望,目呲欲裂,只等死亡来临。
即将昏厥过去过去——或者是差一点就断气的时候?赵显无法区分清楚,只知道是在这样的时刻,那女子又挥出一柄飞刀,斩断了白绫。
他的身形重重地跌落在地。
趁他身形瘫软无力的时候,女子到了近前,在他腿上绑上了一些东西,继而笑吟吟地问道:“大周江南慕容家的火药,听说过吧?”
赵显剧烈的喘着气,一时不能反应过来,只是茫然地瞧着他。
“余老板的密室里不是存了很多么?”女子取出一个火折子,又将绑在他腿上的火药引线扯出一段,对他扬了扬下巴,“给你用的不多,试试效果如何?”
“……不,不!”赵显太了解这种火药的可怖之处,自然竭力摇头。只要他将引线点燃,那么,他就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腿与身躯脱离。
“害怕?”女子牵出残酷的浅笑,“那就想想,要不要照我说的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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