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平渊今天要比之前见黎鹤轩时要更憔悴也更狼狈,衬衫皱得不成样子,头发凌乱,脸色苍白,眼底青黑一片,一下子像是老了五岁不止。
他确实不年轻了。
“写意,我就知道你会来。”
宋平渊脸上带着浅笑,声音有些沙哑,但语速舒缓,依然好听。
苏写意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看着他,却不打算开口。
宋平渊也不以为意,“能帮我要杯水吗?”他话音落下,片刻有人推开审讯室的房门,送了杯温水进来。宋平渊接过却没立即喝,看向另一侧的黎鹤轩,“黎先生能否回避?”
黎鹤轩表示拒绝。让他放任娇弱的未婚妻和个危险的杀人犯单独相处,当他傻吗?
宋平渊似不想放弃,想继续说什么,苏写意终于没法儿再沉默下去,“不是要讲故事?我晚会儿还要回去喝药,不要浪费大家时间。”
“我就知道你这小丫头脑子最聪明。”宋平渊笑起来,颔首说,“对,讲故事,确实是讲故事,在我讲之前,我建议你最好坐下。”
“没什么可以更遭了。”苏写意冷漠的说道。
宋平渊抿了口杯中水,头微微向后仰,目光似乎投向半空中虚无的某个地方,眼神显得悠远深邃,“我有个妹妹,”虽然只是个简短的开头,但苏写意似乎已经预料到接下来他要说的的东西可能她无法承受。
黎鹤轩似乎也意识了这个,手搭上她的肩,无声询问。
苏写意当然不可能中途遁走,她迫切的想要知道原因,如果只是为了安和就做到这一步,那宋平渊实在太过疯狂和不理智。但印象这位姑父却不该这样利欲熏心眼皮子浅。
“坐下吧,你脸色不太好。”宋平渊再次出声建议。
这次苏写意没再逞强。
宋平渊没再停顿,接着刚才未完的话继续下去,“我有个妹妹,比我小五岁,长得很漂亮,大眼睛双眼皮,鼻子又高又挺,嘴唇粉嘟嘟的好看,笑的时候脸颊两边会露出小小的酒窝,很可爱。”
“我父亲身体不好,常年卧床,家里没什么亲戚,是母亲含辛茹苦拉扯我们长大,后来父亲去世,母亲也因为多年积劳成疾死于心脏病突发,那年我十二岁,妹妹八岁,因为没有亲戚收留,被好心邻居送到了福利院生活。”
“一年后,我妹妹被人对中年夫妇领养,那时我原本不想和她分开,但那对夫妇保证每周会让我们见一面。”说到这里,宋平渊突然自嘲的笑了笑,“想想真是傻,把别人随口的保证当做圣旨,人心这东西,最不可信。”
“自那以后我和妹妹断断续续见了三四面,后来那对夫妻就没再出现过。一晃过去八年,我二十岁,被人资助考上了首屈一指的大学,那年我大三,因缘巧合见到了当年收养我妹妹的夫妻。彼时他们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儿,我这人疑心重,做一件事前喜欢知己知彼,谋定而后动。又因为这对夫妇当年的爽约,对他们,我本身就有顾忌,所以没有匆忙相认,而是先从侧面做了调查。”
“八年时间,十二岁的孩子长到二十岁的青年,改名换姓,又只有几面之缘,那对夫妻早就把我忘了。就算面对面说话,他们也想不起我这个人来。那天,我终于从查到这段夫妻的大女儿在三年前因为意外去世,十二岁的孩子,在城市生活,却是淹死的。”
他将目光收回,放到苏写意身上,“当时我就想,这怎么可能呢?我妹妹六岁就会游泳了,在水里像个小鱼一样自由自在,就算说她喝水杯呛死都比说淹死更让我信服。”
苏写意下意识想要去分析,隐约觉得这件事可能就是所有事件的□□,但信息量太少,并不能想出个所以然。
宋平渊又抿了口水,声音幽幽,“我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何况妹妹是被领养,并非亲生,社会上总有些这样那样关于养父母如何虐待子女的传言,这让我不得不去想,是否我妹妹的死并非意外而是人为?或者是因为他们的不作为导致?于是开始小心翼翼抽茧剥丝一点一滴的调查起来,从夫妻两人的身份背景进而往前延伸,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让我查到了蛛丝马迹。”
“写意,在你印象里,你的那位父亲因为是位不可多得的慈父?”
苏写意心里咯噔一下,唇抿了抿,放在膝上的手握成了拳头。
宋平渊微哂,“你小时候长得与我妹妹很像,都是大眼睛双眼皮,白白净净,漂亮又可爱,你刚出生我就很喜欢,比我自己的女儿还要打心眼里疼爱。但你的命比她好太多,她少年早逝,又命途多舛,短短十二年就走完了一生,而你是天之骄女,父亲的掌上明珠,被人小心呵护生怕遭受丝毫委屈。”
“有时我会想,为什么世道要这样不公,同样是漂亮的女孩子,生命却分了贵贱高低。你无忧无虑,她却寄人篱下,你可以肆无忌惮,她却必须小心翼翼,你有爱你如珠的父亲,而你的父亲却毁掉了我妹妹!你父亲,”宋平渊表情突然变得扭曲起来,他几乎是一字一顿的说完最后半句,“他-奸-杀-了-我-妹-妹!”
“不可能!”苏写意反驳的话脱口而出,“你胡说八道!我爸不是那种人!”
宋平渊呵了一声冷笑,他表情回归正常,就好像上一秒的阴沉扭曲是别人的错觉,没和苏写意争执,声音平和的继续说下去,“没有十足把握,我不会随便给人乱泼脏水。噢,忘了告诉你,那个领养我妹妹的家庭姓夏,他们有个女儿叫夏翎,比你年长几岁,长得白净漂亮,而你父亲在她十五年那年就占了人家身|子,否则你以为为什么夏家生意失利举步维艰的时候你父亲要偷偷资助人家?善心?呵呵,苏宏文怎么可能有那种东西!”
“知道夏家为什么会这么破产吗?是因为我,夏翎那个傻姑娘却偏偏把我当做好人对我言听计从,她生下了你爸的孽种,诱|惑了你大伯与堂哥,那两个可都是夏翎的入幕之宾。苏家因为私生子离心离德,我只是略施小计,就堂兄大伯就争相效仿,瞧瞧你二伯和王建柏车祸后的利益链,真是群自私自利的傻子,以为支开了碍眼的家伙就能手眼通天?”
“写意啊,你大概不知道,安和的流动资金有三十亿去向不明,少了这三十亿,再加上因为我这边事发带来的一系列变故,你们苏家引以为傲的依仗很快就要成为昨日黄花,我真想看看你们苏家从云端掉落地面时的窘迫样子,一定很搞笑。”
他脸上露出神往的神色,以至于儒雅的五官显出几分令人厌恶的轻浮。苏写意看着他,来回几次深呼吸,压下心底的怒意,“你的证据是什么?”她可以接受父亲有私生子,可以接受父子在遗嘱上的小心机,却绝不能接受这种黑到极致的污水!
“证据?”宋平渊笑笑,“你可以自己去查,当然,也可以直接去问夏翎你父亲是否在她十三岁时就曾猥|亵过她。”
“所以我父亲是你害死的?”
“对。”
苏写意又是一个深呼吸,“……为什么杀我大伯?”
“傻孩子,你大伯只是一个开端,他死了,安和才会倒得更快。在我的计划里,你们苏家一个都不会得善终。”
“包括我姑姑?”
想到同床共枕多年的妻子,宋平渊微敛了脸上恣意的表情,“小雅是个简单的女人,单纯又好骗,其实我很不喜欢这样的性格,但当年为了接近她也是煞费了苦心,你父亲你大伯二伯能接受我也全赖你姑姑的帮助,可以说在整件事里,你姑姑功不可没。”
“你无耻!”苏写意猛地站起来,“那我表姐和淘淘呢?他们是你亲生骨肉!”
“他们也留着苏家的血。”
“冤有头债有主,就为了我父亲所以你让所有人都为他犯的错陪葬?”
“写意,生气没有意义,我从二十岁开始苦心经营二十多年,唯一的目的就是报仇,我也曾中途动摇,也曾在你父亲死后打算收手,但我发现不行,只要苏家人还活着,只要安和还屹立不倒,我心里就非常难受,非常非常不舒服,是那种不甘心,就像伤口结痂时手总忍不住去抠一样,那几乎成了我的一种本能。”
……
夜深了,四周只有虫鸣声充斥耳中。
苏写意靠窗倾听,眼睛微阖,仿佛睡着了似的,整个人融入窗外的夜,似一副静止的画,让人不忍去打破。
但黎鹤轩还是制造出了动静。
苏写意睁眼看过来,见到他托盘里的三个药碗,脸苦了苦。
他走到近前,托盘放到一旁的圆桌上,端起其中一碗药递过去,“喝吧。”
苏写意叹口气,认命的接过来,却没有立即喝,而是先走到了垃圾桶跟前,视死如归的仰起脖子把药一口闷,然后理所当然的吐……黎鹤轩轻抚她的背,递过水杯漱口,苏写意直接去了洗手间。
她的小洁癖不允许她在洗手间吃喝,所以漱完口,第二碗依然是在外面喝的,之后再吐,到第三碗勉强咽下。每次三碗药仿佛成了身体的记忆,不到第三碗就一定咽不下这味道‘天赋异禀’的中药。
黎鹤轩把垃圾袋系起来拿到了楼下,挺恶心的,但他做起来却自然而然。苏写意看在眼里,有些不是滋味,等他回来,招招手,拍拍身边的位置,“聊聊吧。”从警局回来,她就看出他其实想和她好好谈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