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了个哈哈,赶忙为大家相互介绍道:“他是我前公司的副总,大家可以叫他老王。这位爱开玩笑的美女叫张雨乔,摄影总监。这位是我们老板邱少年,我们平时都喊他年叔……”我可不指望秦大义来做这种事,他一直以为相互介绍就是干巴巴地念一圈人名。
坐下没多久,穿着旗袍的服务员就上菜了。老王个性豪爽,不喜欢打哑谜,直接挑明了来意,其实对于白鸟公司这次的所作所为他也很不齿,还为此跟老总吵了一顿。
“当初白鸟是我跟老杨一手办起来的,我负责技术,他负责经营。后来他拉到几个房地产投资商办成新生培训公司,才慢慢把公司做大了。老杨是个左右逢源的人,他的想法也很简单,只要能成功,采用的方法是不是正确无所谓。因为他确实也有些本事,公司越做越大,我也就不再过问项目上的事,只负责带领手下的人埋头干活……”说到这他拍了拍秦大义的肩:“这小子性格跟我最像,务实,以前在公司我最喜欢的就是他。”
秦大义被夸得一脸不好意思,眼睛不知往哪里看才好。
老王继续说:“可最近两年,尤其是你们三个走了后,我是越来越看不惯老杨的所作所为了。公司一开始的理念他完全抛弃了,每天听信姓汤那小子的谗言,都走火入魔了。虽说同行竞争难免耍点手段,但这次他居然搞出这种事,实在是有悖我做人的底线。”他喝了口酒,很痛惜地把杯子磕在桌上,“靠谱的作品是越来越少了,全把心思花在这种歪门邪道上。要不是我手上还有几十个年轻小伙等着我发工资,我早想甩手不干了。”
我们几个屏息凝神地听着,一时间没明白他为什么要跟我们说这些,最后还是年叔反应快,他含蓄地笑了笑:“你是想……跟我们合作?”
“哈哈对对对……”老王爽快地笑了,“准确说,我是想带着我的人来投靠你们。不过目前时机还不成熟,你们现在的情况不容乐观,得好好重振旗鼓,我会让秦大义先在暗中帮你们一把,你们的作品我早看了,很不错,绝对是国内数一数二的,业界良心啊。所以你们一定要有信心,好好做,相信不久的将来我们就能成为同伴。”
年叔没有说话,像是在思考。
但我知道他心里肯定是非常兴奋的,对于别无选择的我们而言,眼下这已经不是一件好事这么简单,而是绝处逢生的巨大转机。抓不住这次机会,我们很可能永远失去翻身的机会。然而退一万步,就算老王是来坑我们的,我们也早就没什么好输的了。
“没问题。”果然,片刻后年叔就毫无悬念地答应了。
“我就喜欢爽快人。”老王意气风发地举起酒杯,“来,今天这顿算我的。我仅代表白鸟公司里我手下部门的那些员工们,给你们梦航所有人,赔个不是。”
“王总你这话就太言重了。”年叔客气着,率先起身了。
碰杯的一瞬间我居然有一种悲壮之后又热血重燃的激情和亢奋。我应该是第一个愿意相信老王的,相信他今晚的每一句话,或者说,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是有纯粹而正直的人。因为如果连这点都不相信,人生又该多么灰暗绝望。
饭局结束后老王跟秦大义先行离开包厢,离开前他再三嘱咐:“秦大义说你们都是信得过的人,所以我信你们。也希望你们能信我,今晚这番话,还请务必保密。”
“当然。”年叔说,“总之,很感谢你做的一切。”
老王反而有些腼腆地笑了,“之前老听秦大义说起你,早想跟你见见了。对了,听说你也是星城本地人,高中读哪呀?”
“哦,在九中。”
“九中!不是吧?你多少届!”
“三届,27班。”
“哈哈,我是四届,32班。原来你还是我学长啊,缘分啊哥们!”老王显然决定暂时不走了。他抓起年叔柔弱的双肩——事实上,在老王魁梧的体型下大部分人都变得很柔弱,慷慨激昂地回忆起九中当年的风云往事,端着脸盆打算进包厢收拾碗筷的服务员,一脸哭相地被他堵在门外。
就是在这时,我接到了简凝的电话。
“我回来了。”那边是笑着宣布的。
“听你的意思,是要见个面?”听到她的声音,我心情也好起来。
“正好尝尝我的新手艺。”她委婉地默认了。
转眼我就坐在了她久未开门的咖啡馆里,看着她把那杯最新研制的咖啡端到我桌前。有些日子不见,她又变了,不再是初次见面时那朵冷若冰霜的带刺玫瑰了,气场十足的中分女王发型如今换成了温柔的斜刘海,两侧的脸颊饱满了一些,从高端优雅很微妙地过渡成一种曼妙的清新。她肩上罩着一件蓬松的红色斗篷,下面是黑色连衣长裙,真的,我都不敢相信她居然穿裙子了。
她心情不错,一脸期待地望着我喝下第一口咖啡。我快速抚平自己紧皱的眉头,违心地称赞起来。她狐疑地瞟了我一眼,端起来抿了一口,反应夸张地差点没把杯子都给扔了,“要死啊,怎么会有股洗洁精的味道……”
“啊?有吗?”我煞有介事地端起又尝了一口,“原来洗洁精的味道是这样啊。还不错呢。”
她好气又好笑:“你就这么急着讨好我?”
“当然,我还指望着能见到你妹妹呢。”我半认真半开玩笑。
她仓促地收回笑容,端起自己桌前的咖啡抿了一口,眼底掠过一丝失落。我忙小心翼翼地转移话题,“你最近看起来气色不错。”
“今天化妆了。”
“不,是整个人的精神面貌。怎么说呢?以前你总给人一种生人勿近的压迫感,像是刚被人吵醒起床气没处发泄。”
“还真给你猜对了。”她轻轻挑了下眉,“我失眠,最严重的那段时间一天只能睡两个小时,安眠药都快当饭吃了,也没用。反倒是酒精的效果比较好,每次醉酒后晕乎乎地可以睡上好久。”
我恍然大悟,“难怪你爱喝酒。”
“你根本不知道一整夜清醒地数着时间有多煎熬。”她抬头静静看我一眼,“不过最近改善多了。”
“我说,你究竟还有多少事没告诉我?”我话里透着关切。
“没多少了,很快我就没秘密了。”她露出一个类似自暴自弃的微笑,“到时候你就彻底对我失去兴趣了。”
她不慌不忙地掏出一根烟点上,再把打火机跟烟盒整齐叠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目光随之变得严肃,让我觉得之前所有的闲聊仿佛都是为了给这一句话做铺垫:“卫寻,其实这次我来找你是……”
手机偏偏就在这时响起来,是我的。她夹着烟的手轻微颤了一下,原本要脱口而出的话换成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我掏出手机看了一眼,神色凝重下来。
“谁?”她问。
“我妈。”
“那接呀。”简凝微微仰头,漫不经心地吐出一口烟。她当然不会明白我的迟疑,要知道,我跟我妈已经很久没通过电话了,所以如果她哪天主动打电话给我一定是有重要的事,而重要的事通常都不会是好事。这么多年,她从没有带给我什么好事。
二
我老家离星城不算远,但不通火车,唯一的交通方式是三小时的长途汽车。沿途是连绵不绝的苍翠山脉,会经过三座几乎连在一起的隧道,差不多一首歌的时间。我离开南水镇时是春天,沿路山脚下的田地里铺满大片大片金灿灿的油菜花。如今回来,转眼已是四年后的冬天,不,其实也已经是春天了,但从山脚下的零星残雪来看更像是晚冬。
我有说过我的老家吗?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是一个名叫南水镇的南方小县城。自从两年前它正式改名为南皖市后,才扬眉吐气地晋升为一座三线城市。
在我的印象中,老家大人们脸上总是挂着一种安于天命的懒散,后来这里被开发商相中,大兴土木,我那懒散的老乡们靠山吃山,生活水准跨过小康直奔富裕。于是南水镇四周乡县的年轻人疯狂往南水镇挤,有些女孩为了一个户口恨不能嫁给一个八十岁的中风老头。正因此,老家的人们大多都被纵容出一种很可笑的优越感,变得越来越盲目傲慢。
但,我不是,我从不为自己是南水镇的人而感到自豪。就像我父亲,他不是本地人,因为服从工作安排才来到南水镇,最终结识我美丽的母亲并安家。他永远操着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走到哪都散发着儒雅的书卷气,让他永远与这群自大的井底之蛙之间界限分明。
小时候他是让我自豪的理由,我引以为荣的偶像,可惜最后他亲手摧毁了这一切,换来的是我永生的仇视。罢了,其实我用不着回想起这些往事的。
走出车站后,我花了很长时间才确认自己没走错路——四年前那条窄小的马路已经扩建成过个人行道都要半分钟的主干道,路边做餐饮生意的小店也全都焕然一新成各大数码产品的专卖店。
不过日新月异的家乡并没让我感到不适,反倒是我身边的简凝,让我有点不知所措。是的,忘了说,她跟我在一起。我知道这很不可思议,就在昨晚,当我决定回老家时她主动提出跟我一起回去。这我措手不及,说来可笑,我一紧张,竟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