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次日中午我醒来了,和以往每一次醉酒相同,浑身酸痛得像被人暴打了一顿。我发现自己睡在一个凌乱的单身公寓,房间里隐约飘着绿茶味的固体清香剂,却遮不住几天没洗的脏衣服才有的汗酸味,应该是张翔的家。
我轻飘飘翻身起床,上了个厕所,然后浑身无力地靠着电脑桌旁的椅子坐下。电脑是打开的,桌面上有一个文档,我来不及细看房门开了。张翔提着两份打包的盖浇饭上来。他一愣,忙上前夺过鼠标关掉文档,说:“来,吃点东西吧。你昨天醉得厉害,大哭大闹的,是不是失恋了?”
“啊哈,有吗?”我装糊涂,忙转移话题,“刚那些是你写的?”
“你看到了?”
“没来得及细看,是小说吗?”
他迟疑了一下,“本来不想让你知道的,说出来了可别笑我。”
“绝对不笑。”
“其实我现在的工作是网络小说家,靠点击率赚生活费。”我没笑,他自己先不好意思了,“真没想到啊,会走上这条路。”
“我倒是一点也不意外,高中那会你抽屉里总是藏着各种小说和杂志。我记得我当时借走你的《萌芽》还让数学老师给没收了呢。”
“别提了。”他挥挥手,“我早不想写了,挺没意思的。”
我想了想,忙问:“你写过剧本没?”
“最近也有接一个游戏公司的剧本。怎么呢?”
“巧了,我现在就是负责给一家动漫公司写剧本的,收入还行,包吃包住。一会下午你跟我回公司看看怎么样?”面对我突如其来的邀请张翔显然没准备好,我继续说,“看看而已,你可以到时再决定。”
“也行。”他打开饭盒,“先吃饭。”
下午张翔跟我去了公司,前台那一大袋糕点土特产被同事们瓜分得所剩无几,大家一边吃着东西一边跟我打招呼。我没看到傅林森,问秦大义才知道他今天请假了,说是出门办点事,这倒是让我松了口气。
我把张翔领进年叔的办公室,相互介绍了,便把时间留给了他们。独自坐回办公桌,心里依然空荡荡的。
其实我带张翔回来应聘是有私心的,就在今早酒醒后,我决定辞职。醉生梦死自有它堕落的魅力,却给不了我直面现实的勇气。而现实就是——我喜欢的女人跟我最好的朋友上床了。可能在很多人眼里这不算什么,但我没法做到若无其事。我的身体被撕开一道鲜血淋漓的大豁口,我不指望它愈合,也不奢求谁来对此负责,我仅仅希望能离开,至少不用再供大家反复检阅。我最害怕也最抗拒的就是自己像个弱者,而身边每个熟人都用一种怜悯又爱莫能助的眼神看着我。
我走以后,分镜的工作秦大义可以胜任,剧本交给张翔,他的能力绝不比我差。顺便,是的,顺便也算是对他的一点补偿吧,当然我深知这远远不够,尤其当自己也经历了这场突如其来的背叛后。
张翔离开公司时给我留了手机号码,他说年叔开的条件还不错,会好好考虑,回头再联系。
直到下班我依然没见到傅林森,苏荷倒是发来不少短信,换作以前她一定会直接打电话过来,她总是这样,无论做过什么事都不觉得有错,始终保持着那份理直气壮。可这次,她选择了微妙又心虚的短信,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反正我都直接删了,不给自己机会去看、去想、去饶恕。
公司渐渐空下来,我努力让自己置身在网页游戏中,可不到两分钟就放弃了。一想到傅林森随时可能回来我就心慌,他可能不知道我比他更害怕见到对方。可我又实在不知道能去哪?刘凯希!对,刘凯希说过今晚会来找我的,但愿他记得这事。
“卫寻。”年叔走出办公室,见我还在上前拍了拍我的背,“怎么啦,心不在焉的。”
“没什么……”我无力地笑笑,“张翔怎么样?”
“我刚在网上看了些他的小说,功底还不错。他已经答应先给我写两个剧本试试,下星期我再决定。”
“那就好,那就好……”我重复着,深吸一口气,“其实年叔,我想辞……”
“对了你今晚有时间吗?”他及时打断我,“我想开车回乡下外婆家一趟。你跟我一起去吧。”如果之前我还有所疑惑,那么这一刻我确定,年叔肯定察觉了我的心事重重,他保持着温和的微笑,“我还喊上了秦大义,咱们可以去乡下睡一晚,明天再过来。”
“好。挺好的。”我求之不得。
这会秦大义从三楼的睡房走出来,手提一个小行李包。我忙起身去房间整理日用品,公司门突然推开了。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但仅仅是一秒。谢天谢地,门外站着的不是傅林森,是刘凯希。
凡事都爱凑热闹的刘凯希在得知我们要去乡下时来了兴致,尽管我极力解释这不是去农家乐度假,他依然坚持。
无奈,年叔又带上了他。
车子开出市区后又走了半小时的旧马路,这才转入了颠簸狭窄的乡村小路,没有路灯,远光灯里的两束光线冷硬地打在泥泞路上,不时掠过反光的幽蓝色水泊。原本小睡过去的我在连续不断的震动声中醒来了,立刻听到刘凯希打战的抱怨声,“Fuck!这车空调也太不给力了。”
“谁让你穿这么点,乡下可是比城里还要低上好几度。”年叔笑道,话里透着一股没由来的自豪感。
副驾驶的秦大义望着窗外的夜色出神,“跟我老家真像呀。”
“乌七抹黑一片你也看得清?”刘凯希吐槽。
秦大义笑笑,懒得争辩,目光却没有移开。其实还是能看见的,月光下能隐约望见山脉幽冷的轮廓,像生心电监试仪里的跳动的曲线。山脚下是的成片的稻田,安详地熟睡于黑暗之中,笼罩着一层冬天才有的洁净的严寒。
有那么一小会,我想家了。
小时候家在镇上,爸妈偶尔会开车去乡下郊游,那时候有私家车的人可不多,我们家可没少让邻里羡慕。爸把车停在乡间小路上,从后车厢背出画架,再投入地画上一下午的山水画,我则跑到已经收割完稻子的田野里抓青蛙追蝴蝶,妈妈通常什么都不做,只负责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然后站在爸身后心满意足地微笑着,直到夕阳把她的温柔的白色长裙染成金色。那时候有蓝天、白云、微风和青草香,我从没跟人说起过这些,但后来每当看到“美好”“快乐”“童年”之类的字眼,我总是最先想到这些时光悠长的下午。
年叔的外婆家是一个黄土砖砌成的四合院,虽然老旧,却透着一种朴实的美感。
车开到院子内,惊醒了两只在柴房睡觉的大黄狗,他们冲出来尽职地吠叫,见到年叔立马换成了殷切的迎接。年叔站在院子里喊了两声外婆,很快一个偏矮胖的中年女人扶着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奶奶从正门走出来,老奶奶穿着厚实的黑色棉袄和棉鞋,越发显得气色好,一点也看不出快九十的高龄了。听年叔说外公死后大舅多次想接她住城里去,她却固执地说什么死也要死在这,大舅自己年纪也大了,只好给她请了个保姆,叮嘱他这个做外孙的没事过来陪陪她。
我们吃了顿颇丰盛的晚餐,鱼肉跟青菜都非常新鲜,米饭也很香,一路的颠簸让大家胃口大开,吃的时候赞不绝口,外婆乐呵呵地笑,满脸的皱纹看起来特别慈祥。晚饭后保姆王阿姨为我们腾出两个房间,便伺候外婆去睡了。我们四人习惯晚睡,闲着没事,便跑去院子里生了一堆火。年叔不知从哪里找来米酒和花生,大家搬着小竹凳子围着火堆坐下无比惬意地吃起了花生。
等着米酒煮开的那一会,年叔饶有兴致地跟我们分享起他的童年。
“我小时候就是在这个院子里头长大的,那时每年冬天我最爱干的事情,就是跟邻居家几个熊孩子跑去地里偷地瓜,每人偷一个,再跑来这生一堆火,那时候柴火木头不能随便用,我们得自己去找枯树枝,为了能吃到烤地瓜大家都很卖力,有次我隔壁一个朋友大晚上跑去山上找,结果掉进山沟里,最后出动全村人举着火把去搜山……”年叔脸上透着孩子般愉快纯净的笑容,被柴火映得通红:“后来舅舅买了黑白电视机,我就爱上看动画片,《小蝌蚪找妈妈》《大闹天宫》《葫芦娃》《邋遢大王》……从此一发不可收拾。那时候就是单纯爱看,也没想过要从事这行。毕竟在我们那一代人的眼里,动画片背后的世界,就像是火星一样遥远。”
“年叔应该算国内最早一批喜欢动漫的人吧。”秦大义眼里流出对前辈的崇敬,“其实我特别能理解你。就拿我那些乡亲父老来说吧,他们一辈子都不知道什么叫动漫,每次老家有人问我是做啥的,我必须说卡通片,他们才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是呀,不瞒你们说,我这一路走来都特别孤单。”年叔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双下巴显得很富态,“那时哪比现在,想把小时候的爱好坚持下去可不容易,我父母早死,从小就是被大舅拉扯大的,他辛辛苦苦抚养我上大学,得知我要报考动漫专业时大发雷霆,说我不务正业,没出息,最后我妥协选了财务会计,毕业后绕了一大圈,却还是跑去做了动漫杂志编辑。当然我大舅也老了,没力气再骂我了。对了,说到我大学,咱公司财务芳姐跟我还是大学同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