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见她同别人谈论起她心底特别存在的父母,心里忍不住冒出酸意,有淡淡的失落。
他是知道陆江川的,有时候在病房里会看见朱旧同他并肩从楼下花园走过,聊得很开心的模样。有时候他在医院食堂吃饭,也会遇上她与陆江川一起用餐。他装作无意地跟照顾他的护士问过,护士是个小姑娘,话很多,提起这个陆医生,满面笑容滔滔不绝,最后酸酸地说,可惜啊,我们护士站的姐妹们是没机会喽,陆医生看起来很温柔随和,但其实很不好接近,医院里他只跟朱医生走得近,听说他们在国外念书就认识了。末了小护士又补充道,不过,我觉得陆医生跟朱医生还蛮配的呢!
外表、学识、家世、人品,都不错,又有相同的职业,彼此有共同话题,每日朝夕相处,又是旧识。听起来,是蛮配的。
他忽然又想起另外一个身影来,也是医生,也是同样出色的男人。后来他打听到,那人姓季,季司朗,是美籍华人。两年前,他曾在旧金山的一家餐厅里见过季司朗一次,是她的生日,她与季司朗一起庆祝,把酒言欢,好像有说不完的话题,季司朗不知说了什么,逗得她爽朗大笑,那样自在的相处。
那笑容令他嫉妒,心里又有一丝庆幸安慰。
嫉妒那又真又美以前只属于他的笑容被别人拥有,庆幸这世上有个人,能令她那样开怀大笑。
就如同此刻一样,他站在门外,嫉妒她同另一个人谈及她的父母,又庆幸有人能令她敞开心怀。
要命的矛盾与痛苦。
敲门的手,最终还是垂了下来。
转身,离去。
只要她没事,他便放心了。
因为陆江川出声支持,李主任最终还是同意了朱旧担任小女孩蒙蒙的主治医生。
朱旧立即帮她办理了住院手续,又重新做了一次精密的检查,蒙蒙的状况比她想象中还要糟糕。她不足三岁,身体各重要器官发育不健全且组织稚嫩,她又比一般同龄孩子瘦弱,如同李主任所说一样,在这种情况下做矫治术,风险极高。可如果只靠药物治疗,这孩子,必死。而手术,是她唯一活命的机会。
她将情况同孩子的父母如实讲了,不夸张,也不隐瞒,让他们自己做出选择。
蒙蒙父母考虑了一天,同意做手术。
她心里没有松一口气,有的只是沉沉的压力。
尤其当蒙蒙母亲紧紧地抓着她的手,眼泪纵横地对她说:“朱医生,求求您一定要治好我家蒙蒙,我好不容易才有的她……我都还没有好好陪过她……您一定一定要救她啊!”
蒙蒙爸爸说:“朱医生,药你尽管往最好的用,我们把家里的房子卖掉了,如果还不够,我们就去借钱。”
朱旧知道,这个小镇家庭多么不容易,所有的经济来源是这对年轻的夫妇在外打工所得。为了帮蒙蒙治病,他们把祖屋都卖掉了。
这是天下父母对孩子,最朴素也最深沉的爱。
他们把所有的期望都压在了她的身上,而她,却无法给出任何令他们安心的保证,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竭尽全力。
手术时间定在半个月后。
她去病房看孩子,蒙蒙刚刚打完针,才从昏睡中醒过来,小脸苍白。她靠坐在床头,手里玩着一只小狗布偶,黄色的布偶有点旧了,但看得出,她很喜欢它,正低头嘀嘀咕咕地跟小狗轻声讲话。
“蒙蒙。”朱旧坐到她身边,柔声问她:“你在跟小狗说什么呢?”
“朱医生好。”蒙蒙抬头,先是奶声奶气打过招呼,才轻声回答说:“小小皮跟我说,它不喜欢医院的味道。”她顿了顿,低下头,“我告诉它,我也不喜欢医院的味道。”
朱旧心里有淡淡的酸涩,眼前这个小女孩,又乖巧又礼貌又聪明,老天真是残忍。
“朱医生,我想奶奶了,我想小皮了,我想回家。”蒙蒙将小狗玩偶紧紧抱在怀里,仰头看着朱旧,眼睛里水汪汪的。
朱旧摸摸她的头:“小皮不是在陪你吗?”
蒙蒙摇摇头,“这是小小皮,小皮是奶奶买给我的狗,它会叫的。”
朱旧忽然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看着这个孩子,她同自己小时候多么像,也是从小跟在奶奶身边。蒙蒙的父母在她刚满一岁就外出打工,把她放在奶奶身边抚养,她是典型的小镇留守孩子。
她多想对蒙蒙说,你乖乖地治疗,病好了,就可以回家跟小皮玩了。可她知道,孩子虽小,却懂得很多。她面对着蒙蒙,实在无法肯定地说出安抚的话来。
朱旧压力很大,其实从业以来,她也遇见过很多复杂高风险的手术,但从没有哪一次,像这次一样。
也许是因为那个孩子,实在太小了,也太可爱了,令她心生喜欢与不舍。
医院附近广场上新开了一家咖啡店,店里的手工现磨咖啡非常对朱旧的口味,每天中午吃过饭,她会去买一杯。
这天她买好咖啡,惊喜地看到店里竟然有刚刚出炉的薄荷糕,因为是新品,可以免费品尝。她试了试,绵软又不甜腻,奶奶一定会很喜欢。又买了几支麦芽棒棒糖,包装很童真可爱。她打算送给蒙蒙。
提着东西穿过花园广场时,忽然一个庞然大物朝她奔过来,她下意识地一愣,傻傻地站在原地。下一秒,那庞然大物已凑到她跟前,竖起它两条前腿,架在她身上,吐着舌头盯着她,大大的眼里仿佛带着惊喜的笑。
“梧桐!”朱旧惊呼出声。
金毛狗狗“汪汪”两声,回应她。
她蹲下身,搂住狗狗的脖子,头抵着它的头,轻轻地碰了三下。
这是独属于她与它之间的见面礼。
“梧桐,好久不见,你还好吗?”她摸了摸它的头,真的是有好久好久不见了。她打量着它,从它的眼睛与体态上,都能看出岁月的痕迹。
梧桐像是听懂了她的话,歪着头,蹭了蹭她的掌心。
“见到你真开心呀!”
它又蹭了蹭她的掌心。
然后它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看,朝她吐了吐舌头。
她看懂了,它是让自己跟过去。
它带着她一路奔到广场花园草坪上,阳光很好,天气暖和,又是周末,草地上坐了很多人在晒太阳,也有人在遛狗。
傅云深看着忽然跑走的梧桐又回来了,他微笑着朝它招手,在看到它身后的人时,他一愣,
随即失笑,心想,这只狗啊,也许不姓傅,应该姓朱。
难怪它忽然撒腿就跑,连他的召唤都置之不理,原来是闻到了熟悉的气味。
就像过去在海德堡一样,每次她来了,还隔着好远呢,它就从屋子里飞奔出去,去山下迎接她。
分别这么多年,它竟然还记得她,那样欢欣地朝她奔去。
这只狗念旧,同他一样。
他坐在草地上,视线追随着那一人一狗嬉戏的身影。梧桐已经十五岁了,步态渐老,精神已大不如从前。它好久好久没有扑腾得这么欢快了。而她,脸上也挂着明媚欢畅的笑意,与它玩得不亦乐乎。
真像两个贪玩的小孩儿。他嘴角噙着笑,心里如同此刻的阳光一样温暖。
“梧桐啊,你偷偷告诉我,这些年我不在,你有没有帮我看好家?”玩得累了,她抱着狗狗亲昵地耳语,那声音却刚刚好又能让他听见,还状似无意地瞟了瞟身边的他。
他失笑,她这是故意说给他听的呢。
他想起她曾对梧桐说过的话,一人一狗蹲在花园里,面对着面,好像谈判一样。她无比认真地指着自己对它说,梧桐啊,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啦,我才是你唯一的女主人!我,Mint!以后啊,如果我不在,只要有女人接近这个屋子,或者接近你爸爸,你就给我咬!咬死她!说着还对梧桐示范了凶恶咬人的动作。梧桐像是听懂了她的话,发出一连串愤怒的叫声。她表示满意,笑眯眯地与它握手,盖章。他在旁边看着,笑倒在草地上。
后来,只要有女性这种生物走进他家里,或者试图向梧桐示好,不管老少,都被它凶恶的叫声吓跑。
他简直怀疑自己养的这只狗,其实是她派到身边来的间谍。
梧桐汪汪两声,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背。
“哦,有努力看着哦!真乖!”她奖赏似的与它碰碰头。“Mint给你买肉吃!”
他闭了闭眼,这样的画面,恍惚又回到了多年前,他们还住在海德堡那间半山腰的房子里。
岁月那样静好,没有后来的变故,只有他与她与它,每一天的时光,美妙如同秋日傍晚内卡河畔静静吹来的晚风。
那之后接连好多天,朱旧中午去买咖啡的途中,梧桐总是欢腾着扑倒她跟前来,拽着她同它一起玩。
蒙蒙手术前三天,朱旧见她状态挺好,外面天气也很好,征得了她父母的同意,她带蒙蒙去广场上与梧桐一起玩。
果然,蒙蒙见到梧桐,非常喜欢它,一直用手给它顺毛,还把小小皮送给它玩。
大概是因为朱旧在身边,梧桐竟然对蒙蒙很友好。
朱旧坐到傅云深身边,轻声说:“云深,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