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怒气冲冲地大声嚷着:“哪有医院把病人往外赶的!我们又不是不给钱,怎么就不让我们住院!”
金医生说:“不是不让住院,而是你家孩子的情况,我们这里真的没办法做手术!你们赶紧去北京的大医院吧,免得耽误了!”
女人哄着孩子,自己也跟着哭了,哽咽着说:“医生,你救救我家孩子啊……她还这么小……”
朱旧走过去:“金医生,怎么回事?”
金医生一脸的无奈苦恼,简单说了事情。这个小女孩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法洛四联症并右冠状动脉畸形,病情比较复杂,年前在这里住了一阵子院,情况越来越糟糕。孩子年纪太小,手术很危险,作为主治医生,金医生没有把握做这场手术,春节前让病人办理了出院,去更大的医院治疗。
哪知没过几天,这对夫妻又抱着孩子回来了,找到金医生,先是恳求,金医生态度坚决,所以男人发怒地大吵起来。
朱旧摸了摸小女孩的额头,烫手。
她瞪了眼金医生:“她在发烧!”她对孩子妈妈说:“别在这里吵闹了,赶紧抱孩子去打针。”
女人看了眼朱旧胸前挂着的工作牌,立即抓住她的手,“医生,你也会做心脏手术是不是?求你救救我家蒙蒙,救救她!”她力气用得很大,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一块浮木。
“朱医生!之前让这个病人办出院手续,是李主任的意思。”她还没有做声,金医生就在她耳边轻声警示。
她知道他的意思,可她做不到放任正发着烧的小女孩不管。
“跟我来。”
年轻夫妻担忧的眼睛里浮起了一丝光亮,不停地对她说着谢谢。
“朱旧!”金医生在身后大喊,她没有回头,说:“李主任那里,我会亲自解释。”
金医生打电话给李主任时,他正在傅云深的病房里喝茶。
他端着茶杯,对傅云深说了跟朱旧调侃他时一样的话:“云深啊,你还真把我这病房当你自个儿的家了呀!”
傅云深微微笑:“比家里还舒服自在。”
李主任喝了一口茶,说:“还在跟你妈闹别扭呢,云深,你妈妈这些年心里也很苦,你就体谅她一点。她就是脾气坏,又固执,但比谁都爱你。”
他们母子间的隔阂,李主任多少知道一点。
傅云深看了一眼李主任,知道这又是母亲找来的说客。
他沉默喝茶,没做声。
很多事情,不足为外人道。
李主任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笑说:“拖朱旧的福,你这次倒是乖乖地在医院住了好久。以前我怎么苦口婆心劝你外加警告你也总不肯听。”他视线转移到茶几上放着的一沓文件上,“你呀你,什么时候都惦记着工作!也罢,好歹现在比从前那个工作狂好多了!别太累,你之后还有一场很关键的手术,这一年的调养期特别重要。”
傅云深点点头,嘴角笑意敛去,他忍不住想,人的身体看起来这样脆弱,却又有着无比强大的忍耐力。他这副躯壳,修修补补。是不是终有一次,再也修补不好?
“对了,李伯伯,我拜托您的事情有眉目了吗?”他问。
李主任摇头:“我一直在打听,但这种事情,也真是可遇不可求。”他叹口气,“老太太的病情虽然控制得还算好,但谁也说不准……希望她能扛久一点吧!”
Leo那边也没有任何消息。
“你匿名捐赠的那笔钱,我过阵子找个机会同朱旧提一下。”
“嗯。”
说着李主任的电话响起来,听完金医生的话,他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傅云深问道,他听到电话那端似乎提到了朱旧的名字。
李主任把事情说了,站起来打算离开。
“李伯伯。”傅云深叫住他,“您别责怪她,她就是这样的性情。”
李主任转身看着傅云深,伸手点了点他,一副长辈的无奈,什么话也没讲,走了。
会议室里。
李主任坐在桌首,脸色微沉。
长桌两旁坐着好几个医生,都是心胸外科的,陆江川也在。
屋子里气氛不太好,大家都沉默着。
在前一刻,朱旧被李主任当众骂了,他厉声问她:“你知道自己做错了吗?”
她坦然诚恳地承认了:“我知道,这个病人之前是金医生负责的,我错在不该未经他同意,就擅自接手。但是,带那孩子去打针,我不觉得有错,我只是做了一个医生在那时必须做的事情而已。”
李主任瞪着她,将手中那个孩子的诊断书甩得啪啪响,“室间隔缺损,肺动脉瓣狭窄,左心室发育不良,外加冠状动脉畸形。孩子不足三岁,体重才14KG……朱旧,你不会不明白,这样的情况,意味着什么!”
“是,我明白。这种情况下做矫治术,手术风险很大。”她说。
李主任说:“不是很大,是非常非常大!在过去的幼儿心脏手术案例中,法洛四联症并冠状动脉畸形的手术死亡率极高,先不说这手术的复杂,就算成功了,也会有严重的术后并发症,风险不可估量。”
朱旧望着他,神色里有着淡淡的嘲讽:“所以,就把病人往外推?”
她看过那孩子的诊断书,如果不尽快手术,压根就没有活下去的机会。想必孩子的父母也知道情况的严重性,所以才会在春节都没过完又把孩子抱过来,对医生苦苦哀求甚至吵闹起来。
人人都听出了她语气里的讽刺,李主任脸色更是难看,“你们谁有把握做这台手术?就算手术成功了,谁又能保证孩子能抵抗住高死亡率的并发症好好地活下来?朱旧,你能?”
她摇摇头:“我没有百分百把握,任何一台手术,任何医生都不能百分百确信。但是,若因为害怕承担风险而拒绝病人,那一开始就不应该穿上这件白大褂!”
陆江川遥遥望了她一眼,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赞赏。
李主任又被说得无言,片刻,他摆摆手:“这也是为了病人着想,我们既然没有把握,就不要耽误她,他们应该赶紧去更大的医院。朱旧,这个病人,你别插手!”
其实李主任的顾虑她不是不明白,无非是怕承担手术的风险,怕出了事情病人家属闹事。而且医院正处在参与省甲级医院的评选角逐的关键时段,医疗事故、医患关系这些自然要尽力避免。
但她还是竭力争论:“你让他们上北京,先不说孩子父母的经济能力,就说那孩子现在的状况,反复感冒,发烧,偶有抽搐与休克。她的情况并不适合长途跋涉。”
“朱旧,你怎么就……”李主任真有点生气了,指着她。傅云深说她真性情,这简直是真的有点固执可恶了呀!
“主任!”陆江川忽然开口:“这个病人,我跟朱医生一起负责,您看如何?既然是家长要求做手术,我们会把真实情况、手术风险,都跟病人家属如实交代清楚,家属要签手术同意书的。”
“谢谢你,江川。”朱旧将煮好的咖啡递给陆江川。
“如果因为害怕承担风险而拒绝病人,那一开始就不应该穿上这件白大褂!”陆江川微笑,“朱旧,这句话说得真好。”
“这不是我说的,是我母亲说的。”
“你母亲?”
“嗯,她也是一名医生。”
相识这么多年,陆江川知道她是个低调谦虚的人,这还是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自豪骄傲的神情。
“怎么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
朱旧眨眨眼:“她是我隐秘的《圣经》。”
“看来你母亲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真想认识下,她在哪家医院工作?”
“她已经不在了。”
“对不起。”
“没关系,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其实我对她的印象很浅,但又特别深刻。”她笑笑,“很矛盾是不是?但是是真的,她与我父亲,哦,我父亲也是医生,他们在德国念的医科,毕业后留在了那边工作,后来服务于无国界医生组织,常年满世界跑。我从一岁开始就由奶奶带在身边照顾,我见到父母的时间特别少,在我八岁的时候他们出了事故去世。我对我父母的所有了解,都来自于我母亲的日记。”
关于父母,她几乎从不与人谈及,陆江川是第二个听到她说这些的人,第一个,是傅云深。
陆江川感叹道:“原来你是医学世家,难怪这么厉害!”
“好啦,别打趣我了。”
她笑着转移了话题,开始同他商讨那个小女孩的病情。
他们专注谈着事情,朱旧没有发现,虚掩着的门外,傅云深来过,又悄然离开。
他虽然拜托过李主任,但他也清楚李主任在工作上比较严苛,担心朱旧被痛骂,所以过来看看她。
要对她说些什么,他其实没想好。除夕夜她从他病房里离开,他知道自己的态度令她难过了。
他也挺讨厌这样矛盾纠结的自己,既然选择推开她,就应该心硬到底,可总是心不由己。
自从她再次走进他的生活,他觉得自己像是患了人格分裂,心里住了两个人,一个在将她往外推,一个拼命想要靠近。这两个自己,每天都要打一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