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蝶心里蓦然涌出一股巨大的委屈,她强忍泪意,这么晚已经错过电车了,她双手摩挲袒露在外的胳膊,呵气成霜,头发湿了,斜扣褂子上衣也湿了一半,像冷冷的刀贴在身上发寒。
夜晚的西南十分热闹,华灯色彩斑斓,而她是既狼狈又孤单,一个人踩着回家的马路。
陈粤明遇到宁蝶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小美人唇色发白地佝偻着腰走路,周围来往的人群喧哗,而她好似一株要枯萎的百合。
他吩咐司机停车,将身上的外套卸下来,下车披在宁蝶的肩上。
这极具绅士风度的举止,在宁蝶见到是熟人后,止住的眼泪伴随鼻酸,又落了几滴。
陈粤明看着这双含露的眼睛,心里某一处彻底地柔软下来,豁然有几分明白霍丞对她执迷的原因。
“宁小姐若是不弃,不如坐陈某的车可好。”他不介意送霍丞一个人情。
宁蝶受宠若惊,这个在西南声名显赫的富商,竟对自己伸出友好的橄榄枝。
寒意难敌,外加陈先生微笑起来实在是温文儒雅,宁蝶弯腰感激:“劳烦陈先生了。”
坐进车里果真和外面的寒风瑟瑟判若两个世界,怕身上的寒气过渡给对方,宁蝶往窗边靠拢一点,这个细微的动作让陈粤明颇显讶异,随即明了地一笑,从身侧拿出一个铝制的保温杯,递给她,“暖手用。”
触摸到保温杯的温暖,宁蝶垂眸温和地道谢,这时经过一家舞厅的大门,陈粤明让司机稍停,他抱歉地道:“陈某在这尚有公事需处理,宁小姐不如跟陈某一道进去,二楼有我开好的房间。”
怕宁蝶误会,陈粤明再添上一句:“宁小姐湿衣容易感冒,换下来比较妥当。”
“我先回……”
“先换衣服吧,再等下去你真要受凉了。”陈粤明说完,司机将车门打开,做出一个邀请的手势,“宁小姐,请——”
再坚持宁蝶倒有点不好意思,她披着陈粤明的外套迟疑地下车,舞厅里的音乐倾泄出来,越是暗夜,这里越有种奢靡之气,为避免她尴尬,陈粤明绅士地挽起她的胳膊,犹如是带舞伴入场。
舞池里已经有不少男男女女在贴身跳舞,陈粤明却得体地松开宁蝶,然后对过来的服务员道:“带这位小姐去二楼,这里是包厢钥匙。”
待到指定包厢,服务员离开,没有人了,宁蝶把陈先生的外套放到衣架上挂好,房间里很是暖和,但她还是打了一个哆嗦,毫不犹豫地进卫生间将湿透的衣服褪下,舒爽地冲一个热水澡。
她单裹着浴巾出来,一边歪着头用干毛巾搓揉湿漉漉的头发,一边哼唱小曲子。
大床上半躺着的男人放下杂志,道一句:“好听。”
宁蝶全身血液冷固,手中毛巾啪地掉地上。
床上的人下来了,黑裤包裹的腿修长笔直,他替她捡起毛巾,玩味地道:“怎么看宁蝶小姐的表情,难道以为一个男人晚上带女人来酒店,只是单纯地让你洗个澡?”
宁蝶拿过毛巾往男人的脸上砸下,“出去!”
她没想到陈粤明当着她的面给钥匙,只是为让她放松警惕。
“霍丞,你到底是想做什么?”一天下来,宁蝶胸中积攒不少火气,现在遇到自己压根不想应付的人,她濒临要爆发的边缘。
霍丞将脸上滑落的毛巾接住,眼神危险,“原来你知道我的名字,下次叫我名字,温柔些。”
“你不要这样突然出现在我的生活里,霍先生,”宁蝶试图镇定,好脾气地商量,“我们两人不熟,男女有别,你再三这样,会让我产生困扰。”
对于她的抗议,霍丞视若无睹,扭头示意床上,“把衣服换上。”
就像用尽使出的一拳头是打在棉花上,宁蝶一阵挫败,她走到床边把换洗的干净衣服拿上,心里也没有多想这是谁替她准备的,她总不好一直裹着浴巾和霍丞说话。
再从卫生间出来,她换上的是及脚藕荷色软缎旗袍,外面罩有一件狐裘大衣,白色的围领把她一张巴掌小脸衬得灵动。
霍丞对她上下审视一番,觉得满意了,方摘下右手的白色手套,想伸手摸一下她的脸颊。
宁蝶闪身避开,一时之间气氛微妙,霍丞笑道:“宁小姐是觉得在下对你产生了困扰?”
宁蝶只觉他的笑里带着嗖嗖的寒意,她回:“是。”
“觉得你我之间不熟?”
“是。”
霍丞复将手套戴上,贴身的燕尾服将他的体型塑造成标准的倒三角,高大而性感,听闻宁蝶有事,他不顾重要的客人抽空过来,却是碰一鼻子灰,他将门打开,头也不回,“等我踏出这扇门,我会牢记‘你我不熟’。”
门栓复合上,宁蝶站着久久未动。
地板繁复的花纹典雅,霍丞在走廊里碰见熟人,陈粤明背靠墙壁,垂头点燃一支香烟,“这人情霍少可满意?”
“西边码头那船私货,准行。”霍丞脸上的霜凛未消,陈粤明露笑,一贯的斯文模样,“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回复他的只是霍丞离去时黑色皮鞋扣在地面的声响。
☆、第7章 入狱
霍丞走后,宁蝶是坐陈粤明的车回去,这人心思颇多,她本不想再坐他的车,但陈粤明人不在,那司机不依不饶地道:“不能把宁小姐平安送达,兄弟我就不用再见陈先生了。”
宁蝶头晕晕沉沉,无力多费口舌,只好上车。
回家睡一觉,梦里反复是前世的片段,孤寂有之,伤心亦有之,皆是和霍丞有关。
第二日早上醒来发现头疼得厉害,浑身滚烫,料想是昨晚受寒的原因,苏梅上班未回,她喊来李妈,让李妈拿些感冒药煮好了端来。
几个小时后病情仍旧没有一丝好转,林莱玉推门进房间,咋呼道:“瞧这小脸苍白的,咋病了?”
宁蝶指身边的椅子,示意她坐。
林莱玉摆手,“没工夫坐着聊天,刚才剧组有人打电话问我,你怎么没去场地,看你这情况估摸着去不成了,左不过一个丫鬟的角色,今天戏份就几个背影,我代你去。”
宁蝶家里没电话,当初在剧组留的是林莱玉家的联系方式。
自己的身体情况,确实没有逞强的资本,宁蝶也就接受了林莱玉的好意。
“晚上回来给你买点零嘴开开胃。”临走前林莱玉伸手捏了捏宁蝶的脸蛋,一副大姐的派头。
哪知这一去林莱玉竟是一夜未归,隔天林莱玉的母亲李凤冲过来,往宁蝶家客厅的沙发上一坐,扯出一条手帕揉着眼睛开始嚎啕大哭。
正巧是星期天,苏梅工厂休假,正在自家的餐桌上剥豆子,见到李妈刚开门,李凤冲进来便失控,赶紧地把手往衣服上抹了抹,给李凤去倒茶,连问道:“李姐,你这是咋了?”
李凤穿的是滚边的青花瓷色长旗袍,外面罩有一件夹棉的深蓝色大衣,弄的是贴额的破浪卷发式,看起来是刚从舞厅回来没多久,脸上的浓妆还没有卸,此刻花成一团,“昨晚小玉一夜没回,今天我刚到家,保姆告诉我说,有人打电话过来,说小玉被英租界的人带走了……”
说着泣不成声。
宁蝶在房间里听到动静,也顾不得浑身乏力,穿上鞋子跑出来,直问道:“凤阿姨,林莱玉她……”
“你穿成这样跑来做什么!”看宁蝶单着衣服站着,苏梅心焦地让李妈去把大衣拿出来给宁蝶披上,自己坐到李凤身边,温言宽慰:“李姐,你好生说是怎么一回事,我们替你想办法。”
李凤哽咽着把事件交代了一番,原来林莱玉去的剧组老早和英租界里的人交涉好了,借他们的地盘拍一出戏,一晚即可,结果英国人临时反悔,以他们没有通行手续擅闯为由,把剧组里的人统统关进了牢里。
“我跑去找那剧组的负责人,你猜那负责人怎么说,他说英租界的人就是想捞钱,他们已经上下打点了,英租界也答应,不过怎么也得一个月后放人,”李凤说到激动处,差点喘不过气,苏梅给她顺背,好半天她复道,“这说这是什么话!既然那群东西是冲着钱抓人,你们既然给了钱,为什么要一个月后放?真要一个月放,我看那同剧组的薛雪儿她咋出来的!肯定是救了他们的宝贝红人,其余人他们懒得给多少钱,草草打发了。”
“这群人简直是混!”苏梅跟着气愤,因宁蝶和林莱玉走得近,她是看着林莱玉长大,和自己半个闺女一样,眼下出这种事,她怎能不心疼。
李凤继续哭道:“我在这里没什么相好的人,舞厅里的姐妹有几个真心实意,出事我唯有找到你这来,央求你给我个主意,我名声好坏不重要,可小玉还是个清白的姑娘家,真要让那群畜生关上一个月,出来以后可怎么活!”
当年林莱玉父亲得了绝症病逝,她也是迫不得已才去舞厅挣钱还债,一个柔弱的女人硬是撑起一个家,独自抚养女儿成人,这份气概苏梅心里佩服,从没有瞧不起她的意思,更何况她也是个母亲。
当下苏梅连连长叹。
宁蝶此时浑身透冷,林莱玉是代她去的剧组,如果不是因为林莱玉,现在关在牢里的人必定是她,伤心难过的也是苏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