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水横看着那两个人在花荫里依偎着,突然不忍目睹地扭过了头,对许青华夫妇道:“沈大哥这是什么时候动的心思,前一阵子不是还给皎皎议亲来着!”
许青华云瑶俱没有说话。苏岸已施施然走了过来,坐下,顾自倒了杯茶呷了一口,说道:“这是我注定要面临的因果,不用再论!”
来客已散,苏岸披着光,走在园中小径,林下的风吹拂起他的衣襟。
在一颗落英纷飞的树下,一个玉色衣衫的清瘦少年伫立等在那里,见他来了,上前道:“王叔。”
苏岸柔声:“钰儿等我有事?”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话,暮春的阳光像金子般明媚温暖。
走过花荫,走过树影,行迹处处处浮动花香。
宋祁钰觉得有好多话,可是一时竟如鲠在喉不知道该如何说,默然半晌,他清瘦的脸有点腼腆的绯红,非常郑重又十分真诚,站定了,对苏岸一礼,轻声道:“愿王叔和姑姑,恩爱白头,厮守到老。”
苏岸会心微笑。
春日的风,拂过细细碎碎层峦叠嶂的光影。宋祁钰看着他,突然便明白了什么是玉树临风般的,朗润光华。
那一刻宋祁钰甚至很奇怪地想,世间女子都是瞎的吗,从此王叔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会不会真有女子痴心成灰,哭瞎了呢?
不知何故宋祁钰便有了一种悲怆。源于苏岸这个人,源于他落落风华,浅浅一笑。
却仿似苍生过尽,无人懂其情怀,仿似空谷幽兰,无人了其心迹。
明明他是舒缓的,欢愉的。可是就是他的舒缓、欢愉,勾起人无边的伤感、悲恸。
宋祁钰还不是很长于控制情绪,只苏岸的一眼神,一笑容,他突然便百感于心,跪在地上抱住苏岸的腿,唏嘘痛哭。
“王叔!”
苏岸躬身扶起他:“地上凉,你这才好了几日,就敢往石头上跪。”
宋祁钰却悲恸无可自抑:“王叔!”
两人在外院里坐下,小叶子连忙捧了茶来,为他们俩倒上。苏岸让宋祁钰喝了口热茶,这才道:“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哭哭啼啼。”
宋祁钰目露悲色:“王叔,我是想起您一生经历,甚是悲恸。”
苏岸便笑,轻斥:“傻话!”
宋祁钰道:“王叔三岁丧母,远离生父,虽遭遇名师,却是日日勤学刻苦,没有时刻懈怠。大刀阔斧肃清吏治,惹得天下骂名,金戈铁马建下不世之功,落得远走江湖。如此大波大折,好不容易得遇一知心心爱,却被人视为诱饵,步步杀机!”
宋祁钰的眼圈又红了。苏岸哈哈大笑,抚着他的背道:“傻孩子,人生不如意事十之*,若是这般想,处处悲恸错杂,何来欢爱从容,钰儿你想错了啊!”
宋祁钰不解自己何处错了。
苏岸对他道:“我生在王侯,得伴君王,盛名天下才谤亦随之!富贵滔天了,悄然退隐,观山看水,方才不负流年。如此纵横捭阖大起大落,年少得志进退自如,你不觉得恣意痛快反觉得甚是悲恸,钰儿,这未免矫揉造作无病□□了点啊!”
被他这么一说,宋祁钰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苏岸扣着茶杯道:“至于你皎皎姑姑,我与夷秦的恩怨不是一日两日了,经过了此劫,以后的日子才是日子。钰儿你记着,有付出自有偿还,有获取自有代价,万法皆空,因果不空。”
宋祁钰的心一沉,却是没有静,他甚是忐忑地拉着苏岸的衣袖:“王叔,我怕你有危险。”
少年的手白皙瘦弱,手背上青色的血管凸起,他紧张不安地拉着他,真的像是一个没有安全感惶惶然的孩子。
事实上宋祁钰也当真是一个孩子。
苏岸有了些许的感触,他拍了拍宋祁钰的肩,笑容仿似有些幽暗却绝不敷衍,他对宋祁钰道:“求生,就要有赴死的准备,王叔十年前便准备好了。”说着他的笑容扩大了,变得深邃而明媚,“反正我们生来,也没打算活着回去的,是吧。”
是夜苏皎皎辗转反侧。
窗外一轮明月。
苏皎皎散着头发,穿着一身中衣,光着脚,坐在床上开窗向外看。
暮春的夜风有些凉,刮着落花打在窗棂。
再没有几日,林花谢了春红,便是绿叶成荫子满枝了。
苏皎皎的内心起了非常深重的烦恼。因为她越想越觉得云姐姐的话,十分毒辣,十二分的中肯。
她自然不会对夷秦公主的身份有什么归属感,但是她或许也做不到如不知情时那般心无挂碍。
只要想到那个几乎将自己的家国族灭的男人,她得有多没心没肺,才能无动于衷与他卿卿我我耳鬓厮磨。
家国。只要你活着,就不能抗拒自己身上流的血所带给你的内心的归属感与认同感。即便你无缘接触你的族人,即便你从没踏过那方热土。
如若是个普通人,或是再没有牵念关联还好。如她这般,就很难办。
她怕难以入睡,让阿荷熏了安神香。结果阿荷睡得香,而苏皎皎,依旧失眠了。
她也不惊醒阿荷,蹑手蹑脚爬下窗户,她决定去前院找哥哥!
第十五章 身世(五)
苏岸却是在等她,看见她爬窗户,取笑道:“没见过你这么爱做贼的,自己家有门不走,偏走窗户!”
也不知何故,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苏皎皎便觉得心里的挂碍别扭陡然消散无踪冰释无影,分明就是个抚养陪伴自己多年的哥哥,亲近熟稔,哪来什么怨仇。
苏皎皎“哒哒哒”地乘着月色,穿过落花跑向他。
“哥!”苏皎皎跑到桌前,见苏岸正在烹茶,“怎么还没睡。”
苏岸道:“支应了一天,头晕脑倦,已经很想睡了。”
“那,”苏皎皎指指桌上,“为啥还烹茶?”
苏岸拨弄红泥小火炉,澄明的月色下,有细细的烟和淡淡的水声。他人含笑,声音清朗:“因为还有个人没支应啊!她也半夜睡不着,弄得跟小贼似的,起来爬窗户!”
苏皎皎大笑。
“我若是早早睡了,哥你这半夜烹茶,没个说话的人,这一夜可怎么睡着?”
苏岸很随手地洗杯洗茶,倾听水声火候正好,端水冲调,韩信点兵,这其间边动作边言语道:“我本来也睡不着。”
苏皎皎陡然想起似乎总有几个春夜秋夜,苏岸是睡不着的。
茶香四溢氤氲。
苏皎皎单手托腮,问:“哥,为什么?”
苏岸调好了茶,也并不喝,而是靠在了椅背上,垂眸盯着杯中腾散而开的水汽。
“因为失误。”
这四个字极轻极轻,却让苏皎皎的心陡然蜷缩起。
苏岸的神色淡淡,语声也淡淡:“我手上的失误,不是人命,便是鲜血。”
苏皎皎一下子不敢说话,也说不出话。
“从前不曾与皎皎说,一是身份有碍,一是,”苏岸顿了一下,“有口难开。我平生之憾,赢得生前身后恶名,有人以为是我杀降,有人以为是我诛杀英王手段太过残忍,其实,都不是这些。”
不知是因为有热,还真的就只是偶然,有只小飞虫一头撞进苏皎皎的茶杯里,苏岸眼明手快将水泼掉。
“这样还能救这飞虫一命。”苏岸说完,又为她斟了一盏。
地上已无水,小飞虫挣扎了半晌,振了振翼,估计还是飞不起来,也是在地面上爬。
苏岸放下茶壶,注视那飞虫半晌,抬头回复正题道:“这两件事,因为事出有因,当时情境,不能进,不能退,只能如此。所受害的人,无论是二十万兵将,还是两千从属心腹,技不如人当愿赌服输。我即便杀业深重,也没有寝食难安。我所过不去的,是其他两件事。”
“第一,是这世上有个叫苏无名的人。他是前五品大夫,因工部尚书案被人牵连构陷,我因为不察,冤枉错杀了他以及他一家七口。”
苏皎皎手指颤抖,诧然看向苏岸。苏岸依旧神色淡淡:“他真真正正是条汉子,受尽酷刑不肯招认,最后人证物证俱在,他被判斩刑,临刑前他请求见我,我去见他了。我为他饮了送行酒,他神色安然,眼底含笑,对我说,”苏岸突然顿住,声息有些微哽咽,“对我说,杏花快要开了啊!我回到王府,那晚,杏花果然便开了。”
苏皎皎眼底突然湿润了。
杏花烟雨江南。哥哥果真是每年在杏花开的时候,独守空庭到天明。
他隐居卖酒,改名换姓,姓的是苏,卖的是杏花醇,被人起的绰号是苏杏花。
因为心存愧疚吗?苏岸,苏岸,这名字的含义可是冠以苏姓,一朝梦醒,回头是岸?
“第二件事,是北征夷秦,断臂崖下大山谷,我判断失误,轻敌中计,损失大周六万精兵,当时横尸遍野,谷底的大河被染成血红。皎皎,”苏岸抬眸,直视苏皎皎眼神,“战场死伤,必不可免,但我身为统帅,因我无能故,让手下将士做了无畏的牺牲,彼时秋风萧肃,漫山秋叶如金似火,饥饿的秃鹰低空盘旋,铁马秋风,便如亡灵叩门,我远居江湖,却不愿安眠。”
苏皎皎便想起,每逢深秋,秋风瑟瑟,虽然南国草木兴茂,哥哥却常常寂夜独思,偶尔还会在黄昏吹一曲洞箫,萧声呜咽,邻人常暗自揣摩他在怀念亡妻。
原来哥哥感念的,是沙场死难的将士啊!
“至于杀降二十万,”苏岸冷静得语声无波,“两国交战,生死一线,以夷秦之骁勇,如狼似虎,岂能放虎归山。何况夷秦扰边以来,战火绵延百十年,我大周的将士百姓,死难何止二十万,也该做一了断。一将功成万骨枯,那堆成山的白骨有敌有我。所谓成王败寇,那一战我输了,自然也成为奠基夷秦荣光的白骨,兵戎相见乃杀戮事,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无论天下悠悠众口如何非议,我也不悔其罪,除非,”苏岸突然微微笑了笑,他扣住了杯口,然后端起来,轻轻呷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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