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表情一愣,把行李箱拉杆一抽,转身拔腿就跑。
“站住!”赵睛在后面大喊。
拖着个行李箱,看你能跑多远?
赵睛每天早上3000米可不是白锻炼的,但她心里着急,又迫切知道这件事的真相,她使了点小诈,对着一大波人群就喊:“抓小偷!大家帮忙拦住他!”
大街上的正义之举从来不少,人们都爱当英雄,何况这么多人看着,小偷也使不了坏,一时间好几个人朝秦医生围了过去。
秦医生知道自己插翅难逃,停下来累趴在行李箱上,人群的唾沫星子都要把他淹没了,他气喘吁吁地解释:“大家误会了误会了,我不是小偷,我和这位小姐有些私人矛盾,对不起啊。”
人群嘟嘟囔囔地散了。
赵睛停在她面前,一把拎住他的领子,把他拎了起来,又立马松开。
“说,你为什么逃?”
秦医生理了理衣领,神色自若地说:“我没逃,老家临时出了点事,我赶回去处理。”
“你再说一遍!”
“我真没逃,是真有事。”秦医生抬手揉了揉鼻子。
“那你现在偷偷摸摸赶回来做什么?”
“赵小姐,你真误会了。我没偷偷摸摸,就是忘了点东西,回来拿了就走。”
赵睛一把扯过他的行李箱,往人行道上拖,一边说:“你是我见过最蹩脚的心理医生,我一个业余的都比你强。以后撒谎前没打好腹稿,没想好怎么控制表情和肢体动作,最好还是乖乖说实话。”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把我的行李还给我,你这是明抢,我可以告你!”
赵睛在路边的一棵大树边停下,转过身来:“听不懂是吧?我说简单点。在我问你为什么逃走的时候,你在摇头否认之前有一瞬间的点头动作,虽然时间很短很短,还是被我捕捉到了。你下意识的小动作也很多,整理衣服领子,揉鼻子。眨眼频繁,有闪躲。”
秦医生听得满鼻子是汗。
赵睛微微一笑,最后下结论:“综上所述,你就是在说谎!”
秦医生急了,大声说道:“你们究竟想怎么样?”
“我们?”赵睛抓住了关键字眼。
“放过我吧,不就是放弃对你的治疗吗?少你一个顾客我也饿不死啊。”
“你说清楚点!”
“我不能说。”
“你直说,我不会告诉别人。”赵睛一把揪住他的领子,“但是如果你不说,今天你就别想走了。”
“你这姑娘,长得斯文漂亮,怎么这么凶悍?”秦医生一脸无奈,“我说就好了。”
“说吧。”
“你千万别告诉对方是我说的?”
赵睛踢了踢脚边的石子,点点头:“嗯。”
“有人威胁我,放弃对你的治疗,就这么简单。”
“这你刚才说了,说点有用的?对方是谁?长什么样?他们怎么威胁你的?”
“这我哪知道啊,那天你给我打完电话后,晚上就有俩人来找我,戴了鸭舌帽,还戴了墨镜,我没看清脸。他们又穿得一身黑,我也挺害怕的,没敢好好看。”
“他们怎么说的?”
“他们说,如果我坚持为你治疗,就让我在滦城混不下去。”
“还有呢?”
“没有了。”秦医生又抬手准备摸鼻子,意识到什么,又尴尬地放下。
赵睛自然是看穿他的谎言:“还有什么?”
“还有……还有,他们给了我一笔钱。”秦医生支支吾吾地说。
连这种见财就收的窝囊事都说出来了,想想也是问不到什么了,赵睛把他的行李箱往前一推:“滚吧。”
秦医生扶住行李箱,麻溜地跑了。
赵睛站在原地,倚着树,嘴角勾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这个秦医生也够是徒有虚名的,就算背后没有人阻碍,怕是也指望不上。
赵睛单手扶着树,心口隐隐作痛。
谁在背后阻挠她?
她哪里有错?一直以来,她不过是想解开一个梦而已。
回想过去的二十五年,赵睛实在想不出,她在哪个环节出了错,对方阻挠她的目的又是什么?
她出生在80年代末贵州一座偏僻的小村子。母亲是当地一所希望小学的校长,也是村子里出了名的冰美人。父亲不详,赵睛只知道,她的父亲应该是名画家,据说当年他背着一大包画具来村子里写生。村上人少房稀,没住的地方,母亲就在学校里腾出一间宿舍专门供他留宿。
就像琼瑶阿姨故事里写的那样。
他们相爱了。
母亲骨子里很传统,认定了谁,这一生就随谁。
后来发生的一切,都水到渠成。
父亲在村子里待了两个月,家里派人捎来口信,说他再不回去,学校就要把他开除了。
父亲就这么匆匆地离开了,他许诺母亲,一定会回来,也会娶她,带她去大城市生活。他走后一个月,母亲发现自己怀孕了。
村子里的人都思想传统,一个女人没名没分地怀了外地人的孩子,到处都有人指指点点,但她还是坚持把自己生了下来,随了那个男人的姓。
只是那个男人,再也没有回来。
赵睛还记得清清楚楚,那场灾难,发生在她10岁那年。
一场泥石流席卷了整个村子。
当天下午,天气忽然变阴,接着狂风大作。那时她还读四年级,坐在教室里上课。母亲兼任六个年级的数学老师,正在隔壁教室给孩子们上课。
雨是一瞬间砸下来的。
希望小学的建设非常不合理,在山脚下,又是豆腐渣工程,更经不起泥石流的冲击。
雨越下越大,赵睛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逃出来的。
她只记得母亲经过她身边的时候,说:“小睛,保护好自己,妈妈顾不上你了。”
母亲拼了命地往教室里面挤,冷静地疏散着人群,赵睛泪流满面地往外跑,往泥石流相反的高坡上跑。身边尽是小孩刺耳的哭声,她忍着不哭,只是一个劲地跑,跑了很久很久,最后在一个很高的地方停了下来。
因为太高了,她可以俯瞰到整个村子。
她清楚地看见,雨水像猛兽,把这座小村庄吞噬。哭声、雨声、风声、倒塌声,很久都没有停下。
直到一切化为废墟。
8名孩子遇害,房屋尽毁,整个村子被大自然洗劫一空。
救援部队在一片废墟里找到了母亲。
她还活着。
住院的第二天,母亲还昏迷着躺在床上,医生过来把赵睛带去打消炎针,她昨晚因奔跑过猛,身上也划了好几道口子。
回来的时候,病房门半敞着。母亲已经醒了,正在和一位医生交谈。
赵睛静静站在门口。
母亲也看到了她,笑了笑,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
赵睛没过去,母亲的表情充满了掩饰的意味。
然后她看见医生转身往外走,同情、怜惜、无能为力、好自为之……她一下子就看懂了医生复杂的、无声的表情。
“进去看看妈妈。”那位医生走到她身边蹲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谢谢医生叔叔,医生叔叔辛苦了。”赵睛甜甜地说,那位医生一愣,眼底怜惜更甚,终是叹了口气,离开了。
赵睛在原地停顿了一小会儿,仿佛在酝酿着什么,然后脸蛋像撒了花似地散开,跑到母亲身边,一把抱住她,甜甜地喊了声:“妈妈!”
虽没有缺胳膊断腿,母亲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却很多,她心疼地用小手轻轻地抚摸着妈妈的伤口,母亲却安慰她:“没什么大碍,养一阵子就好了。”
“真好啊妈妈,等你养好了身体,我帮你一起把学校再盖起来。”
母亲摸了摸她的头,把她紧紧抱在怀里,赵睛却忽然一把推开她,朝门口跑了出去。
伤患无数的医院里,一个小女该抱着一个垃圾箱哇哇大哭。
妈妈,为什么你的瞳仁骤然缩紧我看见了巨大的悲恸?为什么你抱着我的手五指紧绷微微颤抖?为什么你抽动的嘴角想说而又不说?
她好像知道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我只是单纯地从眼睛里看见,一个本该离我很远的、可怕的、残忍的、不仁义的真相。
——
母亲又待了两天就出院了。同村的人都被政府妥善安置,有了很好的去处,母亲却拒绝了,政府给了一笔抚慰金,母亲带着她来到了上海。
他们在上海待了整整一年。
这一年里,赵睛隐隐能够感觉,母亲在找人。
一无所获。
赵睛想,她的父亲也许还没能成为一个出名的画家吧,不然也不会这么难找。
登报,上电视,电台广播……
母亲好像都在尝试。
而她也完全地融入了上海这座大城市,过得洒脱又自在,甚至忘记了那场灾难后一直埋在母亲身体里的一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