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睛从秋千上跳下来,拍了拍屁股。
所有人都看向她,她说:“哥哥,你的手型非常紧实,拇指坚实又大,指甲都修剪得很短,肯定是怕做手术的时候,伤到病人。我之前有撞到过你,你身上有消毒水的味道,只有经常待在医院里的人才会沾上这种气味。还有放在你身后的公文包里,露出了一点小东西,我认识那个,叫做听诊器。”
叶南生闻言笑了:“那我不就是医生吗?怎么又是假的?”
赵睛翘起一边的嘴,透着几分骄傲:“你是故意的!”
“怎么说?”
“医生常年拿手术刀,相应的指腹上会起不同程度的茧,但你的手很白净光滑,根本就不像是拿手术刀的人。你身上的消毒水味,一点都不均匀,只有上衣才闻得到,而且还有些刺鼻。真正的医生,常年待在医院,这种气味肯定遍布全身的,而且味道不会这么浓,这说明你肯定是今天刻意喷在身上的。还有啊,这是你第四次来孤儿院,前几次一点儿都没有表露出医生的特征,这次为什么忽然就有了呢?至于修剪指甲,听诊器,都是你做得假。”
“那你说我为什么要作假?”
赵睛闷着脑袋想了想,说:“你应该是不想暴露你的职业,但是又想给我们出题,索性就把自己的职业伪装成医生,然后有意地泄露出你制造的那些信息,让我们猜。”
叶南生笑意浓了几分。
赵睛又得意洋洋地接着说:“但是你没想到我会猜出来你是假的啊,这是你意料之外的。”
“那你认为我是干什么的?”
赵睛一愣,回顾之前种种,只觉得他非常神秘,至于他到底从事什么,她真的不知道,不过一定很刺激吧。
她想了好一阵子,叶南生都以为她不会再回答了,她忽然说:“是侠客,你是侠客!行走江湖,行侠仗义的侠客!”
赵睛那时候还没有细究微表情,她也没能看见,叶南生听完她的答案后,对着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女孩,失神了。
他真的挑中了她。
赵睛一度认为,这是她自主选择的结果。
当天,他就把她带到了他的地盘。
这是她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终善。
后来她去过他的书房,他说是他爷爷在世时题的字,一个大大的匾额,看起来有些年代了,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四个大字:终生为善。
赵睛欢喜,她选对了人,选对了要过的人生。
那一天,她认识了往后将携手作战的同伴,十六岁的左莺,还有十九岁的雷康明。
那天赵睛问叶南生:“我该叫你什么?”
他想了想答:“以后,你就叫我师傅吧。”
和他们一样,唤他师傅。
叶南生把她介绍给左莺和雷康明的时候,左莺并不友好,看着她说:“师傅,你不是说要把单饶带回来吗?他才是我们的最佳人选,现在怎么领了个女孩回来?”
“他拒绝了我,并且已经离开孤儿院了。小睛不差,从现在开始,她正式成为终善的一员。”
雷康明倒是十分欢迎她:“小睛,欢迎加入终善,以后我就是你的暖男师兄了。”
赵睛感觉到生命里新生的气象,心头澎湃摇曳。
那时候,他们都还小,除了叶南生,都需要上学,需要他精雕细钻的培养。
也是那天,她第一次听到单饶这个名字,年少心浅,听完便忘了。
牢记与忘却,谁能预料,这个名字,周转又曲折。
她正式成为终善的一员了,往后的好多好多年,她都活得畅快淋漓,挂在师傅书房里的那四个字“终生为善”,谁都没有辜负。
只是四年前,她突发车祸。
醒来后,她看着床边挂着的一道日历。
竟一年已过。
她不记得自己倒了多久的时差,才从那场车祸中清醒,正视那个日期。
可偏偏恍如隔世。
从此噩梦缠身,一梦三年。
一道背影的纠缠,心心念念,了无痕迹。
——
赵睛很久没有这样回顾过去了,她喜欢向前看,过去除了父亲未知母亲早逝外,基本上也是无波无折。随了师傅后,见过人生百态,排除那场福大命大的车祸,她想不出这二十五年的生命里,还出过什么差错。
就在这样一个简单的下午,她心中杂草丛生,失神地回到了终善楼。
推开门,叶南生正坐在沙发上翻看报纸,闻声抬头看向她:“回来了?”
“嗯,师傅。”她有气无力地说,“我先上楼去了。”
她走了几步,叶南生叫住她:“小睛,过来。”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走到叶南生的对面坐下:“师傅,什么事?”
叶南生放下报纸:“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的情绪非常容易被人读懂。”
赵睛看着他。
“喜怒哀乐形于色,说的就是你,哪怕是不懂微表情的人,也能看得出你现在心情不好。”
赵睛神色怔松,头微微低垂。
“心里有事,就说出来。”
“师傅。”赵睛还是低着头,声音又低又弱,缓缓地问,“我以前是不是发生过什么?”
叶南生不着声色地撇开脸:“为什么这么问?”
“不知道,我就是觉得奇怪。”赵睛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就觉得不应该是这样。”
“哪样?”
赵睛终于抬头,看着叶南生:“我现在这样,没有思想,心里空荡荡的,像个没有魂魄的人。”
叶南生看着她良久,没有说话,从身前的茶几上拿起一包烟,从中抽了一支,拿着打火机点了几下,里边没油了,好几下都没燃,他只好把烟夹在指尖,慢悠悠地转。
赵睛看了,站起身:“师傅,我去给你找火。”
“不用了。”叶南生说,“小睛,坐下。”
“哦,师傅。”赵睛听从地坐下。
这一坐,便是好久,他一直不说话,一指长的香烟在他手中,灵活地转动着,像条柔软的小蛇。
师傅这样好奇怪,赵睛想。可是他没说话,她又不敢妄自离开,只好无聊地扳着手指头,心里一片怅然若失。
师傅一定觉得她很奇怪吧?没有思想,空荡荡的,没有魂魄,这种神经质的问题谁搭理啊。像做诗一样,师傅搭理她才怪呢?
不想了!
赵睛在心里深呼了一口气,抬头,却不自觉地打量了师傅一眼,他有些端正地坐着,右腿交叠在左腿上,两小腿微微靠拢,双手随意地交叉放于腿上,这是典型的冷漠型坐姿。
这是师傅常有的坐姿,她平时很少认真去想,也鲜少打量自己人。
习惯性这种坐姿的人,表面上看起来平易近人,骨子里却是比较冷漠的,他们很少主动去帮助别人,但若是有人诚心诚意有事相求,又会不遗余力。很多时候,他们表现得理性、客观,圆滑,必要时,他们会表露出自私的一面,因为他们的冷漠足够使他们排除外界的一切干扰,屈从于利己主义。
这……
什么啊这是?
师傅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一面?微表情很多时候也是不准的,不能一概而论。师傅这一生对“终善”的追求,她都看在眼里,不会有错。
可是转念一想,谁不自私呢?利己并没有错,这是人的本性。
师傅的眼神深邃,焦距难辨,遥遥地看窗外,那儿什么也没有,赵睛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她发现,师傅有些寂寞,不与人说,好像也不想说。
摸不透,这就是她的师傅吧。
虽说只是这不经意的一瞥,即便她用心去看,去揣摩,恐怕也望不见师傅心上的冰山一角。
打住。
她怎么可以分析师傅,这是大忌啊大忌。赵睛拍了拍自己的头,心中生出几分窃窃的懊悔。
“小睛。”叶南生温润的嗓音,轻轻地、淡淡地响了起来。
“啊?”赵睛愣了一下,“师傅。”
他问:“从我身上看出什么来了?”
一下子就被看穿了,赵睛有些窘,又不好意思撒谎否认:“对不起,师傅,我不是故意的……”
叶南生似乎笑了笑:“我不会怪你。”
赵睛有些心虚:“师傅,你太难懂,我也不需要懂。你是我师傅,恩重如山,这就够了。”
他终于把烟放下,问道:“哪里的恩?”
赵睛想了想答:“培育之恩。”
他没说话,过了一会儿,站起身来。
“心情好些了?”他问。
“好些了。”
“不要想太多,你什么事都没有。”他说,“我让冯拉给你买了一点香油,是你喜欢的薰衣草味道,晚上放在床边,助眠安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