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课的那个周五,我回了一趟家,恰巧许宝桐也回家了。
仅是一个星期没有见面,她瘦了一大圈,她原本就瘦,现在看起来就像一具穿了人类衣服的骷髅。她话向来不多,现在更是少得可怜,餐桌上爸妈和她说话总要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知道是因为林达西,可当我爸趁着她出去倒垃圾的时候问我“你姐姐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怎么魂不守舍”时,我下意识地摇头,说我不知道。
我走出餐厅的时候,听见我妈刻意压低的声音:“你管那么宽干吗?女孩子长大了就有自己的烦恼!”
我爸却是少见地不赞同:“她也是你女儿,你怎么这么说话!”
“我这么说话怎么了!我怎么就不能这么说话了?难道她一皱眉我就要去嘘寒问暖吗?每天一副棺材脸,我上班回来还要去哄着她吗?她又不是从我肚子里滚出来的……”我猜我妈工作又不顺利了,每次公司遇到什么事,她总特别地暴躁,她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她与我一样,看到从洗手间走出的许宝桐—她还没有出门,只是去洗手间拿了垃圾。
我下意识地回头看我妈,她脸上的表情是尴尬的,但很快又恢复正常,仿佛刚刚那些话不是从她嘴里说出。倒是我爸,涨红了脸,像是做错事一般,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许宝桐,嗫嚅了许久一句话都没有挤出。
最镇定和识大体的人莫过于许宝桐,她冷静地面无表情地拎着垃圾袋,用和往常一样无异地语气说爸妈我下楼了,然后平静地越过她们,往门口的方向走。而只有我看见,她眼中赤裸裸的嘲讽,就像在和我说—许宝榛你不是一直都嫉妒妈对我的态度比对你好吗?现在你看看,在她口中我是什么模样?
我突然明白过来,姚琳女士或者不止一次在背后骂过许宝桐,她或者无意中听过许多次,所以此时她才没有丝毫的震惊和恼怒。更让我觉得可怕的是,她能在听完这些话后,没有表现出半点的不甘或厌恶或恨。
像我,永远不能做到。
要是有人在背后这样骂我还被我听到,我一定会言辞激烈地与她争执吵闹。若对峙失败,我还可以胡闹撒泼大哭一场。
可许宝桐不是我,她的情绪更像能被遥控器控制,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她不想发怒,你让她以头抢地都只能得到冷眼斜睨。
而我妈当之无愧是我家的另一个影帝,她此时已把泼妇骂街的姿态收回,端庄地离开客厅。
我看着许宝桐消失在门口的背影,有那么一瞬间,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传来尖锐的痛感。
而在这个时候,我不知怎么地突然想起了祝融。
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祝融了,自警局门口那一面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他。
他偶尔会给我信息和电话,告知我他的近况:林达西销案了,他安然无恙;他因为这件事,暂时不用入伍了;这段时间他没有课,就先不回学校了。
每次都是寥寥数语就结束了通话,我想再问下去,他却不肯再说了。后来我才知道,祝融因为打架这事被祝参谋关了禁闭,连使用手机都要偷着来,更别说出门了。
但这一些,他都没有告诉我。
我在这个下午迫不及待地想见到祝融,也没有什么事,就只是想见见他,和他说一说话。只是我一个人有些胆怯,所以我喊来了易扬。
但我们连侨香公馆恢宏的铁门都没有穿过。当我们按下门铃时,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对讲机里告诉我们,祝融并不在家。易扬当场就说不信,让她开门,小保姆已不是从前那一个,她小跑着穿过第二道门来到我们面前,一板一眼地对我复述:“不好意思,他真的不在。”
“他去哪里了?怎么可能不在?”易扬眨巴着眼,看得这二十来岁的姑娘满脸通红。
“我不知道,他回来我会替您转告的。”
“那我们进去等吧!”我在这个时候还没意识到异常,伸手拍了拍沉重的铁门,小保姆从铁栏的间隙露出脸,她的手紧紧地扣着门,指关节微微发白,表情亦有些紧张。
我迟钝而缓慢地明白过来,她并不想让我进去,或者说,里面的人不想让我进去。
我尴尬地看向易扬,一时间还不知如何应对。直到我从打开的门与墙的间隙看到祝融的母亲,参谋夫人端着咖啡目不斜视地从客厅穿过。
“唐阿姨。”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喊出来。
她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但很快,又将头扭转过去。在这短暂的视线交错里,我看到了那张美丽脸上赤裸裸的厌恶和恼怒,这是陌生的,我从未见过的。
“小梅,还愣在那里做什么?”
然后,小保姆应了一声,小跑着回到那扇雕花木门后,门也随之被关上。
我坐在侨香公馆门口的台阶上,和易扬面面相觑。
天忽然就黑了下来,像瞬间被熄灭的灯,大块的云被染成了阴沉的灰色,风夹着森冷的水汽迎面而来。
下雨了。
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雨在酝酿了一天后终于落下。
地上的黑点慢慢变得密集,最后汇成了大幅的黑色海报。
“下雨了。”我说。
“看样子好像是他妈妈不愿意让我们见他?”易扬的脑筋回路却和我不在同一水平线上,他搔了搔头,一脸恍然大悟。
“所以,我们回去吗?”
“回去?当然不?我们爬墙!小爷我今天不见到祝融我还真不罢休了!”
最后的结果是,易扬弓着身子蹲在地上,而我踩着他的肩膀翻墙头。这是我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做这个鬼祟的事,因为紧张,我踩着易扬的肩膀上摇摇晃晃。
“许宝宝,我和你说,你该减肥了!”我紧张得很,易扬还在身下唠叨,“我这肩膀快被你踩碎了,你倒是快点啊!”
“别吵啊!我很努力再爬了!”
我站在他的肩膀上,努力踮着脚往上蹭,我刚爬上墙头,却听到铁门拉长了音调“吱呀”一声,我一慌,手一滑,整个人就从墙上滑了下来。
我没有摔在地上,因为祝融抱住了我。
祝融穿着卡其色的家居裤和白色的长袖T恤,脸色和他的衣服一样苍白,与其形成鲜明对比是他刚刚松手掉在旁边的黑色大伞。
这是出事后我们第一次见面,他瘦了一些,脸色也难看了许多,像久病初愈的人。可他却是微笑的,就像天塌下来都不会有事一样。
“你还不从我身上起来吗?你重得很!”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你怎么成了这副鬼模样?”我抽抽鼻子,狼狈地从他身上爬起。
他也从地上站起来,捡起刚刚掉落的黑色大伞,举在我的头顶,视野所及,又暗了几分。他打量着我和还坐在地上小声哼哼的易扬,突然就笑了:“你们俩怎么来了?还像做贼一样爬墙头?”
“欸,你可别冤枉我,我是受许宝宝所托,她想来看你,一个人不敢来而已!”他拍了拍身上的灰,额前的发已微微湿了,“你们就在这里互诉衷肠吧,哥要先走了!”说完,等也不等我,像野兔一样消失在雨中。
易扬走后,气氛变得有些微妙,祝融就这样撑着伞,静静地看着我。
“许宝榛!”我听见他喊我的名字,也不知怎么回事,突然觉得有些尴尬。
“我来找你也没什么事,就是看看你死了没有。”我有气无力的,却又故作轻松地耸耸肩,“可惜,进不去你家。对了,你怎么知道我们来了?”
“我在监控里看到两只翻墙的耗子,怕再不出来要摔死!”
“你知道还不早点出来,让我一个人在外面干坐!”
我愤怒地出拳准备给他一顿胖揍,却被突然攥住手,他闷闷地笑:“宝榛,我被祝参谋揍了一顿,刚能下床不久,你这么一下,我说不定就倒下了!”
“你怎么了?他揍你哪里,没事吧?”
我挣脱他的桎梏,企图察看他身上的伤势,却被又一次握住。
他的眼睛微微上挑,就像在笑,而我甚至可以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带着薄荷清凉和各种中药混合的膏药味。
我听到自己规律的,沉闷的,一下接一下的心跳。
在我们认识这十五年的时间,比这更贴近的距离都有过,比这更亲密的动作也做过,可我却从未感到紧张。他略微粗糙的手掌与我手腕接触的那块皮肤也在发烫。
“许宝榛。”
“干吗?”
我抬头,忽的碰上了一个柔软湿润的物体。
他重重地压在我身上,我狼狈地倒退了几步,整个人紧贴着墙。
“嘿,祝融,别闹了!”我轻轻地挣扎,他整个人却又一次疲惫地依附着我。
“别动,许宝榛。”他弓着身子,像只小奶狗在我脖颈间蹭了蹭,蹭得我头皮发麻,灼热的呼吸一下一下地鞭笞着我的皮肤,“你能来看我,我真的挺开心!”
我想说其实我不是故意来看他,还想说他妈根本不让我进门,可这些话在嘴巴里咀嚼了好久,也没有说出来,因为我有些呼吸困难。
祝融身上有一股好闻的,不知道是香水还是沐浴乳的香气,不停地往我鼻腔里钻,我的每一次呼吸都逃不过这股味道的桎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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