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盛氏更偏于新潮的行业,十分擅长捕捉流行元素,大胆引进洋人文化。
最主要是人家有资本,盛氏几代从商,行事低调,祖祖辈辈下来积累了不少资产。
单远远看百乐门的招牌就知道——
高达九米的圆柱型玻璃银光塔座,矗立在三层洋楼之上,璀璨无比的霓虹灯熠耀一里之外。
即使是白天,那直指云霄的银塔也是上海滩最无法忽视的奢侈的风景。
聚集到此处的自然都是些社会名流。
唐糖随老张到了门口。
百乐门门口张灯结彩,花篮簇集,一眼看过去仿佛是到了婚礼现场——如果现场没有竖立那么多的美人画像。
穿旗袍的美人,穿洋装的美人,什么都没穿的美人……
天,这简直辣眼睛。
居然有没穿衣服的……
也不是说完全没穿,一层轻纱环绕,若隐若现,若即若离。
但唐糖还是觉得这分明就是略打马赛克的艳、照。
艳、照底下还有一行小字。唐糖忍不住走近一些探个究竟——
蒙娜丽纱。
噗……这山寨的简直连某宝都要自愧不如了。
相比之下,立在首位,占据最大板面的洛菲颜,着实是出尘脱俗。
一袭月白缎金丝绣及膝旗袍,外面披了件深灰狐裘,浓密的黑色卷发在肩侧盘起半个丸子,剩下长长一截细密的卷状似随意地垂落,气质极好。额前还罩了白色的头纱,不长不短,刚好遮住那双半睁不睁,柔情百转的眼睛。
还真有那么点意思,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其他画板上的姑娘美虽美,美得不及洛菲颜仙气。
洛菲颜这画上也写了字。
很大一竖列,不用走近就能看得清:圣洁维纳斯——上海之星。
出出进进的舞客们攀谈嬉笑,马路对面停满了各类轿车,马车,黄包车,来往之间的人,都要驻足对画上的女子们评头论足一番。
唐糖听着那些露骨的交流,骨子里涌起一股恶心。
再看向画板上“圣洁”二字,无端觉得怜悯。
某种程度而言,眼前的情景与二十一世纪世人对待歌手演员有些相仿,不同的是,这个时代对女人的偏见更浓,回报也更少。
突然就不想进去了。
这里头是何等盛世风光,这里头的女人是怎么攫取人心,她突然就不想去了解了。
不是心善,就是突然地不想去窥探这个时代里的污点。
“张叔,我们回去吧。”
老张大舒一口气。
他当然不希望唐小姐进去,百乐门这种地方,林先生从不让她来。念着唐小姐失忆,老张正为难这要真进去了,回头怎么交代。
“我去把车开过来。”老张忙不迭跑向马路对面。
百乐门门口没有设置停车位,为了开阔视野,所有车子一律停在对面的黄包车场。
“唐小姐?”
“……”
“哟,还真是唐小姐啊!”
“唐小姐是来跳舞还是捉奸啊?”
“哈哈哈……”
“……”什么情况?
唐糖不过是多站了会儿,来往的舞客便注意到她。实在是她今天的打扮太过引人注目,尤其是在这样的地方,寻欢作乐的男人,视线总是不由自主。
几个公子哥模样的年轻男子,酒气熏熏地从舞厅里出来,刚刚在舞厅里没有买到和洛菲颜共舞一曲的机会,这会儿出来憋着气,盯着洛菲颜的画板准备撒撒气,哪想画板旁边竟杵着个美人儿。
四个人里不知是谁先嚷了句唐小姐,接着就都认出她来。
要说林泽绅平日将这唐小姐管得严厉,外头人多半是听了她“林家未婚妻”的名号,却很少有人认得真人。
不过上回在医院里恩爱的画面被记者曝光,这才给人认了出来。
好在她早已习惯被人围观。
“怎么,这舞厅是你们家开的,我不能来么?”唐糖双手环在胸前,娇俏的眉眼显出几分嘲讽。
“哈,那倒不是,来不来么,没什么……”醉醺醺的男子朝她走近一步。
唐糖斜眼睨着他,不说话。
“只是这里头的人,怕唐小姐见了不乐意。”那醉汉还是痴痴笑着,同行几个一齐靠了过来。
“怎么说?”她也不后退,脸上毫无惧色。
“林泽绅你知道吧,林泽绅和洛菲颜,那……”醉汉打了个酒嗝,停在她面前,“那可是天生一对儿!”
果然,随随便便一个路人都这么说的。
“喝醉了瞎说吧,林泽绅这时候怎么会在舞厅里。”
她有些委屈,很莫名的委屈。明明林泽绅跟她并没有什么,可她听了这么多关于那一对儿的话,就是觉得委屈。
仅仅就是委屈,绝没有别的。嗯,她如此安慰自己。
“哈,你看着唐小姐还不信了,你倒是自己进去瞧瞧,走,爷带你去瞧瞧……”说着,醉汉就要上前拉她的手。
她当然是一巴掌扇了过去。
哪里能让这稀烂的醉汉占了便宜。
恰好也出出火气,无名火,烧得极旺。
只是没想到这火气一旦出来就收不住了。醉汉被个女人扇自然是不乐意,待要讨回来的时候,老张过来了,一把钳制住那醉汉的手脚,整得他嗷嗷叫,边抽空对唐糖说:“唐小姐,上车吧。”
“进去就进去!”
老张愣了。
瞧着唐小姐气急败坏地跺脚,说变脸就变了脸。看来今儿这百乐门是非得进去了。
百乐门的主体建筑共三层,第二层和第三层为舞厅。二楼舞池颇为宽阔,号称千人舞池。舞池中央用汽车钢板整体支撑,当众人共舞之时,这种“弹簧地板”合着音乐的节奏,会出现倾斜和震颤,产生明显的波动感,可使舞步更为轻灵。舞池周围以十厘米厚的磨砂玻璃铺成,下装彩色灯泡,晶莹夺目。
三楼有回马廊,还有独具特色的金光小舞池。有人形容“上也舞厅,下也舞厅。弹簧地板效飞腾,玻璃地板镶倩影。何幸!何幸!春宵一刻千金重。”
总之是十分之奢华艳丽,舞步声合拍着音乐,在满满的洋酒味儿里,显得独具格调。
一楼相对要平和一些,主要是歌舞表演欣赏,底下人围着吧台桌子,吃吃喝喝,说说笑笑。只是那灯光过于绚烂,五颜六色晃得人心神不宁。
甫一进门,她还有些气势汹汹的,来往的服务生认出了老张,知道是贵客,连忙上前问候。
却被女子一声尖叫吼地呆住:“林泽绅!”
其实叫完她也后悔了的。这样做太丢面子,既丢了自己的,也丢了林泽绅的。可那时候她脑子钝了,白茫茫只想着林泽绅三个字。
就像被谁扼住咽喉,憋闷地厉害,必须要说出这个名字才能缓解。
被谁扼住咽喉?不知道。很可怕,很陌生,很奇怪的感受。
就好像那一瞬间,这个身体不是受她控制,她的思想完全被排挤了去。
“唐小姐,你这是做什么?”
吵嚷的舞厅,音乐未停,但唐糖明显成为了暂时的焦点。
林泽绅这个名字,一直都是焦点。
洛菲颜从二楼的扶梯处探出半个身子,栗色锦绣的旗袍包裹着玲珑曲线,微微前倾依在弯曲的围栏边,姿态慵懒,美目含笑。
真是个野丫头,不呆在林泽绅围筑的高墙内,偏跑到这种声色犬马之地来。
“我、我来玩,来跳舞的。”
没想到一进门就能碰见她,一时间竟有些无措。毕竟自己刚刚的举动实在不妥。
她仰面看向二楼缓缓下来的女子,那轻巧温婉的步子,一步一步,似能生出花来。
底下的男人看得痴了。
洛菲颜打小就跟母亲学,那些千金小姐做不来的派头,她反倒能做得很熟练,如何成为妩媚的女子,如何吸引男人的眼球,如何成为焦点。
一点一点,她打小就很认真地练习过。
清清冷冷的气质,更是旁的人学不来的。
“我怎么不知道,唐小姐还会跳舞?”洛菲颜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来,涂满朱红丹蔻的手指冲着侍应生招了招。
侍应生举着一托盘的酒水过来,低着头递到跟前。那纤瘦的手指就在七八个杯口间来回碰了碰,动作随意而熟稔,最后选了一杯澄黄的威士忌。
随即朝着唐糖的方向点了点。
“当然会了!”唐糖只觉得她那一系列动作太做作,忍不住一阵恶寒。
可旁人不觉得,旁人都被那套迷地晕头转向。
“嗯,不错,会跳舞挺不错的。”洛菲颜点点头,抿了一小口杯中酒。
忽而朝她走过去。
步子有些急,到了她跟前的时候,脚下一歪,险些摔了。
唐糖条件反射架住她的胳膊,在众人倒吸气的空档将她扶了起来。
扶起来后立马又有些后悔,嫌恶地松开她,使劲拍了拍手,只是这两只手才刚拍到一起——
那洛菲颜不知怎地,突然又软了下去。
这回是整个身子歪下去,莫名其妙地,突然之间就倒向一边,她怔怔看着,甚至都来不及有所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