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你可知命运的残酷素喜一点点徐徐图展之?
好比当年车祸后的脾摘除,其时以为不过一个不重要的网状皮系统,摘了也就摘了罢;又好比胃溃疡后的胃切除,觉得无非减少一部分的胃容积,少了也就少了罢。却在其后渐衰的免疫力、频繁的小病痛、日日数餐的烦扰中,慢慢体悟到,这具肉身已不可逆地失去了什么。
再如红叶这次的窃电案,案发后纪小鄢曾规劝她——这不是十二月党人被流放,亦非斯大林统治时期的政治迫害与挤压,罪名一经成立她将绝无翻案的可能性;在接下来的岁月里,她要承受的也不是革命那血的年代里的浪漫,而是自活生生的肉里、剔出真实的残忍,于瓦砾与枯骨中,成为真正有罪的人……
可笑她还嘴硬地拿萨哈林岛苦役流放营的墓志铭去反驳他。更可笑她还暗以为自己是铁肩担道义。其实于世人眼里她不过一介盗窃犯,那一纸刑书自此不仅是她生命中不能卸载的重,还似黥印般,永久烙刻于她身。
而她也真的成了纪小鄢一语成谶下『胆怯的失语者』——她的恐惧,她的压力,她偶尔一闪的“如果当初我不那么做会怎样”的虚妄假设与犹疑,都必须深深埋葬在心底,一个字,也不能露……
所幸她没有去服刑。她也不必去服刑。因她对未来、以及对纪小鄢无望的爱,就是她的萨哈林岛的苦役流放营……
于沈一一的神思渺惘中,陶陶又急又惶然,不自禁地他用唇不断啄着她额头,一如两只流浪小汪间彼此的宽慰,“没有,妳没有配不上纪小鄢——”想具体说一些她的好,双唇翕动下,陶陶却无言。
是啊,他能说什么呢?他明白她的好,纪小鄢明白她的好,甚至裴炯也明白她的好,可她的好更像冷心窝里藏的箭,箭镞淬了火,箭尾炽着热,刺入时、刺入后那热烈而绵长、令人甘于沉沦的痛,都仅是被刺者自己秘而不宣的体验与耽溺。一旦曝露于人前——心窝有箭那还得了吗?马上赶紧立刻手术拔除啊!
沈一一这会儿已渐渐缓过来一些儿,确切讲是她必须逼着自己不轻易地狗带!见得陶陶欲诉无言的焦急和怔忪,她唇角扯起一丝自讽的笑,“怎么不说了?你刚刚,都听到了是不是?”所以他也承认居居的话并没错是吧?她对纪小鄢,委实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默默望着她,陶陶半晌没言语,胸口似被什么抵住了,撕撕拉拉窒得慌。半晌,陶陶闷声道,“妳好不好,跟别人有毛关系啊?纪小鄢觉得妳好妳就好,纪小鄢觉得妳配,妳就配!”
他难得说如此稚气又负气的话,简直是近十年来的大奇迹。沈一一阒然笑了笑,却不欲在适才的话题上再纠结,“妈呢?”她转而问陶陶。
陶陶:“回病房了。”
“她让你过来的?”
陶陶:“嗯。”
长长呼出一口气,沈一一若无其事道,“我们回去吧。太晚了妈妈肯定会担心。”言罢她起身,不想蜷坐太久腿麻了,一个趔趄险险没跌倒,陶陶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要不我背妳吧?”陶陶一边儿弯腰揉着她的腿一边儿问。
沈一一说不,“你伤还没好利索呢。”抬手轻抚了一下陶陶头上戴的珠白色线帽,自陶陶回来后她第一次问起他的伤,“到底因为什么呢?”怎么就伤得这么重?问沈沁柔沈沁柔只说在酒吧跟人打架了,具体原因她也不是很清楚。又说送陶陶去医院的朋友没报警,因为打人的被打的伤得都不轻;大家亦没追究赔偿费,算是心照不宣的私了了。
见沈一一腿舒展一些了,陶陶站起来搀了她胳膊慢慢往回走,“在酒吧跟人口角了几句,就打起来了呗。”
沈一一再问,“因为什么口角呢?”
“哦,那个啊,”陶陶耸耸肩,“那天去参加个诵诗会,有个傻逼说北岛后期的诗风被阉了,顾城马骅海子如果没死也会变内样,从而得出结论大放厥词道:中国诗人没风骨,自古以来就没出过‘纯诗人’,包括屈原李白也是跪舔王权的货,陶潜杜甫之流更是low得很……这要搁平时我才懒得搭理呢,恰巧哥哥我那天心情好,顺嘴驳了他几句,结果丫孙子说不过我就动起了手;他把我脑袋砸开了瓢,我敲断了他一条腿……”说时他纤长眼尾洒逸出全然的无所谓,语气也懒懒散散浑不在意的,仿佛他这一副花容月貌的好皮囊想咋糟蹋咋糟蹋,弃之不要也不惋惜。
沈一一气得照着他肩膀就捶了一拳头,受了这么重的伤,竟然是为几个老得老、死得死的诗人去打架?但好吧,谁都有自己想捍卫、想守护、不容人侮辱的人或物或精神或信仰不是吗?是以默然片刻她只得道,“以后跟人动手前先掂量掂量吧,你不晓得妈听说你被送进ICU后急成什么样儿……”幽幽叹口气,她望着流金的夜色轻声道,“妈这些年不容易,所以无论你还是我,都给她多省点儿心吧。”
这句话果然令陶陶正经了颜色,侧头睃了她一眼,他问她,“妳打算怎么办?”
沈一一不言,视线漫过四围绚如飞雪的樱花,它们开满住院部这一隅不大的空间,亦开满这流金夜色里孤寂的时光,半晌,她低答他,“再说吧……”
……
翌日沈沁柔输完液,即坚持要出院。任俩小的如何劝,她只几句话:回家又不是不能吃消炎药,实在不行现去医院打吊瓶不行么?如果多休息有助于她的康复,在家在医院哪个能休息好,那还用问吗?
小的们无奈,唯有妥协了。陶陶去办理出院手续,沈一一留在病房收拾东西。沈沁柔自旁望着她,瞧她面色还真瞧不出啥端倪,蝶翅般长睫微卷而覆一弯俏媚的弧影,愈衬出她浑若无事的淡与静。半晌,沈沁柔问,“妳不告诉小纪一声吗?他早上电话里是不是说忙完就过来?妳不告诉他我们回家了,他等下岂非要扑空?”
沈一一嗯了声,也不说告诉也不说不告诉,只继续埋头叠衣服。沈沁柔忍不住又问她,“妳还打算跟他继续吗?”要说这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打小儿什么性子为娘的还能不了解?故而沈沁柔也没指望沈一一答,已自顾自续道,“我晓得有些事妳若打定主意不说,再问也没用,所以我也不逼妳,反正逼也逼不出……我只是希望妳记住,那年对我允诺的话,妳说以后一定好好的,再也不让我为妳难过了。”
说着沈沁柔平平伸出细白的一双手,翻转向上亮在沈一一眼睫前,她甚至都不用撸袖子,沈一一已涩着声音抢着道,“妈,我会好好的,一定!”紧紧握住沈沁柔的手,沈一一唯恐她妈妈卷起衣袖亮出那两道蜿蜒恐怖的疤,同时自昨夜就钝痛至麻木的心似有利器呼啸着划过,“妈妈,”她喃喃,“妳永远是我顺位第一在乎并爱着的人,无论如何,我都会为了您,好好的……”
这话与其说是保证,毋宁说是沈一一对自己的催眠。沈沁柔看着、听着,不由悲从中来。她一向不是软弱爱哭的人,这两天却屡屡被逼出泪;她一向不屑拿一哭二闹三上吊要挟谁,不想在自个儿女儿前,竟像蠢妇般,不惜用割腕用伤口来说事儿。都说儿女是冤家,以前她不信,现在她信了,“一一啊,”沈沁柔咬着唇低泣,“妳真是我的小冤家啊~”她是真难过,也是真害怕。这种怕她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便连她心底,都极少去想去正视——她怕她的女儿,跳不出她的轮回与宿命;她怕她的女儿,循了她当年情感的老路……
可是不会的,是不是?她的小一一已然经过了那么多的摧折与磨难,难道不该苦尽甘来吗?
不该吗!
……
下午三点的滨城,历来是行人最少的时段,上学的没放学,上班的没下班,有闲的主妇或老人们亦大抵赶回家准备晚饭了,马路、街道在这一刻呈现出难得的相对的空旷,人行其中,既不会觉得太孤单,又不会觉得太挤逼,沈一一遂选择在这个时段出来逛。
又其实她也不是刻意要出来逛,她只是不太能面对她妈妈和陶陶隐隐担扰的目光,而有什么是比藏身人群更妥帖的呢?城市最大的好处不就是漠然吗?即便你再特别,一旦融入也如滴水入川,极轻易地即能泯然于众矣。
没什么目的的,沈一一坐了六站公交车,到了她曾带纪小鄢去过的商业步行街,她也不进那些大商场,就在外头鳞次栉比的小店里一家一家晃。看到心仪的小东西她也买,比如今春最流行的束发扣,老板娘为了招徕生意还热情地当场给她扎了一个马尾辫,又拿过两面圆镜子对举着让她看效果,嘴里不停夸赞着小姑娘真漂酿,顶多才念大一吧?
沈一一笑笑,付过钱马尾也不拆,就戴着那束发扣出了门。走几步又买了一条金地洋牡丹的长丝巾,六对隐形胸罩带,两张扬琴、手风琴独奏的碟片,十来个小发夹,三个宽发箍,九瓶指甲油,一顶明蓝糅杏黄的男线帽,两根毛衣链,一双橙白相间的人字拖,四盒眼影粉,三管眼线液,五支咬唇妆口红,一只录音笔……拉拉杂杂的小物件,花花绿绿的大小购物袋,明明没花多少钱,拎在手里也给人不胜重负的满足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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