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又听黛玉说原为求医二来,不禁焦急起来,急问:“玉儿有何病症,如何不急为疗治,竟严重到如此地步了吗。”黛玉见贾母神情里溢满浓浓担忧,心中感动,答道:“原是先天不足,哪知母亲去后竟越发虚弱了,本也无大碍,但父亲着实担忧,道还是把病根去了也免以后酿成大症候,父亲脱不开身,因此才命我来京城寻访名医。再者有个高僧说玉儿这病这几年不适宜在江南呆着,父亲竟也信了。”
贾母松了口气:“这便好,若说先天不足倒是说难治也好治,只好慢慢调理,唉,可怜你小小年纪竟远离家乡,还要受这些苦。”
黛玉劝慰几句,却不解刚自己说“先天不足”时,贾母为何神态一瞬间恍惚。正思索,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黛玉纳罕,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鲜艳华丽,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爽朗俏丽,眉眼间透着精明。黛玉细一思索便知定是那贾琏表哥的妻子即二舅母的内侄女王熙凤了,想起贾琏不觉厌恶,但看王熙凤却不由对这个漂亮爽利的二嫂子生了好感。见过礼后王熙凤笑道:“真个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标致的姑娘,这通身气派简直像老祖宗的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一时口里心里念叨着。”
贾母笑道:“她年小,你可不许打趣欺负她。”
凤姐佯装拿手帕子抹泪,委屈道:“老祖宗有了外孙女就不要孙子媳妇了,罢罢罢,我们是没人疼的了。”
众人发笑,贾母道:“还说呢,你也怪可怜见的,好在你妹妹连你的礼物都准备了,你也别哭了。”
凤姐眉开眼笑:“我沾了老祖宗的光了,阿弥陀佛,到底是老祖宗的孙女,连我这等烧糊了的卷子都记得,妹妹竟是知道我最是穷的,下次可还要多多带些好东西给我,我可是来着不拒的。”
贾母指着她道“呸,凤丫头越发眼皮子浅了,不说你妹妹难得来了好好照看着,竟是惦记着她的东西呢。”
凤姐道:“老祖宗可冤枉我了,我还不是看着妹妹着满身的灵气,便想多拿她些东西搁自己屋子好把自己也熏染出一点半点子仙气来,省得老祖宗老总笑我天天管家越发管出一身俗气来了。”
众人大笑。就听有人进来道:“姨太太和宝姑娘来了。”随后薛姨妈和薛宝钗走了进来。两人见了礼,薛姨妈道:“老祖宗,我们倒来迟了,失礼失礼。”贾母笑道:“姨太太说的哪里话,你们那一大堆事务又住得远,得了信也得走好一阵子呢,怎么会怪你们,这话就见外了。”
薛姨妈笑道:“这便是林姑娘了,好俊的姑娘,我竟是形容不出了。”
贾母笑道:“她还小呢。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夸,从我们家姑娘算起,都比不上宝丫头。”
薛姨妈谦让了一句,脸上还是带出一分得意之色来。
黛玉忙又施礼,亦献上礼物,薛姨妈也赠了见面礼。黛玉仔细打量薛宝钗,见她脸如银盆,眼似水杏,气质端雅,意态从容,微觉诧异,倒是个大方端庄的姑娘,和薛蟠一点都不同,只太过端庄了未免有些虚假,猜不透她的真实想法。
宝钗也着意打量这面前少女,这便是哥哥一心看上的姑娘吗,说实话刚见面时她真的被震撼了。眼前少女一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如姣花软玉一般,尤其眉间身上灵气逼人,满身书香之气,真如世外仙姝。这样的女孩若长大了定是倾国倾城,自己自负容貌,和眼前女孩相比不免少了灵气。心下微微的有些酸涩。她压抑住心中的一丝嫉妒,笑着拉住黛玉的手笑道:“林妹妹难得来一趟可要多住些日子,咱们姐妹也好亲香亲香。”
黛玉心里微不自在,这宝钗也属客边,如何说的话竟是以主人自居了,三春尚还没说什么挽留的话呢。只得含笑客气了两句。
贾母道:“正是呢,玉儿这次孤身来京城也寂寞,不如就在这儿多住几天,你的几个姐妹都是好的,在一起也热闹些。咱们家也颇认识几个人,到时找大夫给你看看先把身子调理好是正经。”
黛玉料着得多住几天,便点头答应,只道派人去家里把自己东西取来。贾母笑道:“哪里用了,早料着你这几天来,一应东西都是全的,玉儿很不用客气。”黛玉方罢了。
当下茶果已撤,贾母命两个老嬷嬷带了黛玉去见两个母舅。邢夫人起身笑道:“我带了外甥女过去,倒也便宜。”贾母点头同意。两人乘车子回了大房,黛玉私下忖度,觉得这里较之二房里精巧了许多,但还是透出些清冷来,便知这大舅舅怕是不太得外祖母的意。贾赦托病也没见,只派人嘱咐了几句。黛玉辞了邢夫人的殷勤留饭,又回了荣府见贾政。
老嬷嬷径直引黛玉进东房来,老嬷嬷们让黛玉炕上坐,炕沿上却有两个锦褥对设,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向东边椅子上坐了。本房内的丫鬟忙捧上茶来。黛玉一面吃茶,一面打谅这些丫鬟们,妆饰衣裙,举止行动,亦与别家不同。
茶未吃了,只见一个穿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的丫鬟走来笑说道:“太太说,请林姑娘到那边坐罢。”老嬷嬷听了,于是又引黛玉出来,到了东廊三间小正房内。正房炕上横设一张炕桌,桌上磊着书籍茶具,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亦是半旧的青缎靠背坐褥。见黛玉来了,便往东让。黛玉心中料定这是贾政之位。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弹墨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王夫人再四携他上炕,他方挨王夫人坐了。
王夫人因说:“你舅舅今日斋戒去了,再见罢。只是有一句话嘱咐你:你三个姊妹倒都极好,以后一处念书认字学针线,或是偶一顽笑,都有尽让的。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今日因庙里还愿去了,尚未回来,晚间你看见便知了。你只以后不要睬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黛玉心中冷笑,从刚才去东屋开始王夫人一言一行竟都是透着心机,怕是尽想着让自己失了礼出丑,如今又说这样的话,自己也是书香门第的千金,哪有随便去沾惹外男的道理。忍气淡然道:“舅母说的可是衔玉所生的这位哥哥?在家时亦曾听见母亲常说,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小名就唤宝玉,虽极憨顽,说在姊妹情中极好的。况我来了,自然只和姊妹同处,兄弟们自是别院另室的,岂得去沾惹之理?”
王夫人笑道:“你不知道原故:他与别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爱,原系同姊妹们一处娇养惯了的。若姊妹们有日不理他,他倒还安静些,纵然他没趣,不过出了二门,背地里拿着他两个小幺儿出气,咕唧一会子就完了。若这一日姊妹们和他多说一句话,他心里一乐,便生出多少事来。所以嘱咐你别睬他。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又疯疯傻傻,只休信他。”
黛玉一一答应了,垂头吃茶,想起那个说话天真的少年心下膈应,如今才知道他那些天真自大是哪来的,如何他生出事情来竟是姐妹们的错,反到他是个清白无辜的,既然怕姐妹们闹他,为何不让他出去住,既让他和姐妹们一起住,又总自己心里提防着,这是什么道理。
一时贾母传饭,众人吃饭,黛玉见他家饮食、礼仪都不同,少不得胡乱跟从着。饭毕说了几句话,王夫人便引了李纨凤姐下去了,贾母又在这和黛玉闲话。正说着,忽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丫鬟进来笑道:“宝玉来了!”
黛玉心下正疑惑,已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袍子,挂着各样佩饰及一方美玉,花团锦簇竟比小姑娘还艳丽几分,长得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象在那里见过一般。”心中忽又涌上一股莫名的情绪,似有些怀念又似有些无奈。
宝玉想贾母请过安,又回去见过王夫人,再回来时已经换过家常轻软便装,还是颜色艳丽,衬得人越发阴柔妩媚。贾母因笑道:“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还不去见你妹妹!”宝玉早已看见多了一个一身素雅的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妈之女,忙来作揖.厮见毕归坐,细看形容,真是山川灵秀尽钟此一人,喜得眉开眼笑,挨着黛玉道:“这个妹妹我见过。”
黛玉不悦他的举止轻佻,往贾母身边挪了挪,贾母已笑道:“又来胡说。”宝玉道:“真的,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又问黛玉名字表字,黛玉道“无字”,宝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探春笑他杜撰,宝玉却笑说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言谈间无疑把古今所有书都不放在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