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丹这一侧,已经排了长长的队,很多过境的人,持的证件五花八门,卫来把车开过去,以车代步,跟在队伍之后慢挪,果然很快就引起了守卫的注意。
两个背枪的守卫过来,把车挡风玻璃拍得砰砰响,吼:“下车!排队!不能开车!”
卫来故意不理,充分享受四面八方的注目,直到其中一个守卫取枪,示威性地把枪栓拉起平端时,卫来才笑了笑,把那几张特别通行证一股脑地递过去。
他不认识上头的字,不知道哪几张是用于苏丹、哪几张是用于埃高的,不过守卫一定认识。
果然,两个守卫的面色微变,交头接耳了几句之后,态度转好,说:“请从这边走。”
那两人前头引路,专门为他们解开了一大段拦绳,车子驶入缺口,顺着倾斜的河岸下到干涸的河底,埃高那边的守卫显然也注意到了,大踏步迎上来。
证件再次奏效,和苏丹那面一样,车检都没有进行,不过埃高这里的程序还是要更严一点,护照和通行证都被拿去盖章、登记、然后放行。
拦绳放开的刹那,卫来说:“岑今,好日子来了,咱们要迎来凉爽的新世界了。”
岑今大笑。
埃高虽然地处非洲、热带,但海拔较高,尤其正处于小雨季往大雨季的转变,进入山地之后,温度有时甚至会低于二十度。
这温度,对在苏丹那种地方蒸了十多天的他来说,不啻天堂。
所以入境之后,即便大多是砂砾路,车子还是一路狂飙,借助卫星电话的GPS定位定向,先南行一段,然后折向西。
随着地势攀高,地貌渐渐不同,到下午时,车子明显进入山地,阳光还在,但不那么炽烈了,偶尔会经过坐落在稀疏树木间的棚屋。
遇到的行人个个带伞,有撑开遮阳的、有当拐杖走路的,还有直接拿伞当棍子赶野狗的。
岑今忽然担心:“如果下雨,我们的车顶会漏吗?”
卫来说:“下小雨应该没问题,编织得挺密。”
然而运气不好,翻到半山腰时,遭遇一阵急雨,豆大的雨粒打得棕榈席砰砰作响,雨水帘幕般顺着席子低垂的两侧流下,卫来紧急转向,把车子开到高处的一棵矮树下。
有浓密的树冠遮挡,棕榈席上的声音小了许多,雨帘也转成了渐断渐续的雨线,不远处就是悬崖,边侧的山谷里雨雾蒸腾。
等了一会,雨见小,却不见停,岑今蓦地打了个哆嗦,说:“冷。”
让她这么一说,卫来也觉得有些凉飕飕的:山地的温度本来就已经在降,下雨再加上山风,的确有点够呛。
翻了下行李包,没有厚的衣服,岑今把披纱裹在身上,看似多了一件,实则有它不多,没它也不少。
卫来好笑,问她:“要过来吗?”
岑今等的就是这句,马上爬起来,钻进他怀里缩成一团,卫来拥住她,用披纱盖住她裸露在外的小腿。
男人的身体,好像天生就是热的,窝进去又舒服又温暖,岑今很快舒缓过来,看到席子沿边断续的水线,忽然生出促黠的心思,踢掉拖鞋,拿脚面去接水滴。
足背上很快接住一大滴,透明饱满,晃晃悠悠,眼见就要顺着足面滑下,卫来在她腰上拧了一下,说:“你就不怕感冒是吗?”
岑今不高兴,脸一埋,说:“管得着吗,我乐意。”
话是这么说,伸在外头的那只脚却悄悄缩回来,又缩回披纱底下。
卫来大笑,低头蹭她面颊,前几天太热,和她温存时,她身上总带濡湿薄汗,现在气温一降,她皮肤微凉,手感爽滑细腻到让他舍不得松开。
说她:“现在乖成这样,当初怎么就那么凶。”
岑今斜了他一眼:“哪里凶,我只是不太热情而已。第一次跟你说话,我不是很客气礼貌吗?”
“你不能看我和白袍或者虎鲨谈判时辞严色厉,就认定我是凶,那只是一种策略。”
还真是,卫来想起来了。
岑今第一次跟他讲话时,礼数确实周到,称呼他“卫先生”,询问时先抱歉,说“希望不是太突兀”。
她显然有着良好的教养,即便冷淡,你也挑不出她礼仪上的过错。
“为什么不热情点,知道麋鹿评价你‘死气沉沉’吗?”
岑今答得慵懒:“热情这种事分人,别人我提不起劲……下次见他,我还是死气沉沉,不高兴,就来咬我啊。”
卫来苦笑,拿她没办法。
但必须承认,这答案他十分满意:他没那么博爱,不希望自己的女人和朋友打成一片。
不热情值得鼓励,理当继续保持。
哪天麋鹿评价说:卫,这位岑小姐真是热情如火……
他才要气急败坏吧。
——
雨声细碎,没有人,也就没有搅扰,远处的山谷里涨起白雾。
总有某些情境,遗世独立,让人想要天长地久。
岑今轻声问:“6年前的这个时候,你在哪呢?”
卫来想了一下:“6年前……应该在……马来西亚吧……”
他忽然笑出来。
“是在马来西亚,当逃兵。当时我藏在巴生港,等着蛇头通知,准备偷渡。你懂的,不敢从正规渠道走,怕被抓回去枪毙。我考虑着偷渡去印尼或者棉兰,只要出了马来,我就安全了。”
“那当时身上有手机吗?”
“有啊,旧货市场买了一个,整天盯着看,等蛇头的通知。”
“号码是多少?”
“不记得了。”
岑今毫不留情,掐住他腰肋处的软肉一拧。
卫来疼地吁气:“疼……疼……真不记得了。”
岑今不放手。
卫来说:“岑小姐,我真不记得了,六年前买的手机和号码,只为蛇头通话……你能记到今天?”
岑今不讲理:“我要号码。”
卫来哭笑不得:“为什么啊?”
“6年前的这个时候,我不开心,想打电话给你。”
卫来说:“小姐,咱们得实事求是,6年前,我根本不认识你。那时候我心里只有蛇头……”
换来毫不留情的又一拧。
卫来说:“行行行……”
他跟她商量:“我以后去要给你行吗?那手机,下船后我就扔给艄公了,我们先坐的机动船,快到地方的时候‘换猪仔’,被倒换到当地小船上……艄公穷的很,当手机是宝贝,可能还留着呢。我以后去要给你行吗?”
岑今终于满意。
问他:“那我打你电话,你会去卡隆接我吗?”
卫来吸取教训:“会!哎,哎,疼……”
妈的,答“会”也不行,又掐!
岑今说:“不准说瞎话,要实事求是。”
现在你想起“实事求是”来了?卫来差点气乐了。
于是实事求是:“应该不会去接。我不认识你,即便接到这电话,也只会当你是拨错了。”
岑今认真想了一下:“那我要怎么说才行?说我是你6年后的女朋友吗?”
卫来说:“你那么说的话,我会当你脑子有病。如果是可视电话,能看到脸和身材,我大概会有心情跟你闲聊,权当解闷。但是又看不到,我会话都懒得跟你讲……”
“那要怎么样说动你去接我呢?”
卫来说:“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如果我们当时认识还有可能。不认识的话,卡隆那么远,还正处在战乱中,你真觉得我接了一通没头没脑的电话就会去?”
岑今眼神里掠过失望,她不吭声了。
卫来有点心疼,他还真是见不得她这表情:“反正6年前的事,不可能再来过,为什么这么执拗?”
岑今声音很轻:“因为我们认识的时间太短了,总想去到从前,找一些可能性。”
卫来心里一软。
他想了一会,说:“要不这么着吧。”
“你打通我的电话之后,不要说什么你是我6年后喜欢的人,这种话我不会信的。”
“那要怎么说?”
“你要说,你是我将来会爱上的人,你在我的船上——这么说的话,即便不认识你,我也许也会真的去卡隆。”
“为什么?”
卫来笑,沉默了一会。
说:“我小的时候,在偷渡船上待了三个月,没日没夜在海里晃,所以我一直觉得,我的命运,就像一条船一样。起航地不受自己控制,也不知道要漂去哪里。”
“后来,忘记了是谁跟我说的。他说,人的一生里,放得下的代表过去,放不下的就是命运。”
“我觉得,我没什么放不下的,父母、故乡,财富、名利,都放下了。”
“还能放不下什么呢,可能就是爱了。”
那时候他并不觉得自己会真的爱上谁,但很难说,再玩世不恭的人心里,也许对爱都有期待。
“我始终认为,我认真爱上的人,一定会成为我的命运,永远不会放下,因为我舍不得她成为过去。”
“她真的出现的话,一定会在我的船上,一直陪着我。”
卫来低下头,微笑着看岑今。
所以,如果你在电话里说,你在我的船上,我也许真会去卡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