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历卡孤零零地躺在我左手边的床头柜上,我觉得自己就像是无亲无故的孤女,被好心过路人捡回来送进医院一样。
我爬起身,伸出颤抖的手翻开病历卡的最后一页——
十四周妊娠终止。胎盘前置外伤破裂,术中出血量1200ML,左侧卵巢切除……
不是童话,没有奇迹。
我终究失去了那个——好像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来到的小生命。
那一声压抑许久的嚎啕冲出胸腔,我抱着膝盖压出一个破音——泪水还挂在眼眶里,就模糊出了病房门口那男人的身影。
我吞下哽咽,兑换了莞尔一记苦笑。我说,你还在啊?
不过一夜时间,他看起来疲惫了好多。一层青色的胡茬覆盖棱角分明的下颌——我无暇去探究他的心路历程,因为对于一个强悍而铁石心肠的男人来说。你的撕心裂肺,可能就只是人家的不痛不痒。
“要喝水么?”他走过来问我。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刚刚好不容易才吞回去的眼泪一下子就飚了出来。
我说邵丘扬,你可以先离开一会儿么?我忍不住了。
掀起被子,我像鱼一样钻了进去,整个人颤抖得快要哭到虚脱。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害怕在邵丘扬面前流泪的呢?我忘记了,大概是从爱上的那一天,因为怕失去而不敢太过在意。反而压抑了真实的喜怒哀乐,让感情看起来更像一场赌注和游戏。
“你可以不要哭了么?或者,要哭的话,最好不要流眼泪。医生说你失血很多,会脱水的。”
他的手力道很重很重,隔着被子一下一下地抚摸着我的脊背。每一下,我颤抖,他也跟着颤抖。
最后说:“抱歉,我不太会安慰女人。”
我相信,这十几年来,陶艺琳大概是没有在他面前流过一滴泪吧。
我不知我哭了多久,最后有点窒息了。本能地掀开被褥的一个角。外面安静的吓人。
我听到邵丘扬说:“七月,我们结婚吧。”
他眼睛很红,但没有流泪。看着我的时候也不会刻意回避炯炯灼烈的目光。而那里面是否有期待,是否有心疼,都被我的视线给模糊掉了。
“邵丘扬我不要这样!”我拔掉输液针,难以抑制地激动和愤怒决堤在一瞬间:“我的第一次婚姻,是在最无奈的愧疚与责任中结合了一场悲剧。我不要这样……我不要你也因为愧疚把我绑在身边!”
——这世上不是只有天鹅才有翅膀,大雁一样会飞,野鸭一样会骄傲。
我抓着纸巾打点好自己那哭花了的脸:“我没事,稍微难过一会儿就好。孩子的事只是个意外,你不用放在心上。”
我恨我自己为何要故作坚强?可能是从一开始,就没敢放开心神地贪恋他的怀抱吧。他熟悉我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我却陌生他心里的每一寸想法。
“你怀的是我的孩子,叫我怎么不放在心上?”
“可你弄错了顺序!”我轻轻推掉了他按在我肩膀上的手,没有来得及按压住静脉的针孔此时正在潺潺流血。
他动了动唇,旋即上手帮我按住:“或许吧。”
“其实,我也弄错了。”我讪讪地看着躺在他掌心里的左手,泪水再一次模糊了聚焦:“我想我也不该从一开始便对这个孩子产生幻想,在没有弄清我们两个究竟适不适合在一起的时候,就贸然爱上了你。”
爱,终究是一种潜意识,可以催眠出所有的悲剧。
“邵丘扬,我已经不记得有多少人提醒过我了,说你是有毒的。但我偏偏就上瘾了。”我抽回了手,血泪纵横着一脸绝望的斑驳。我说我们之间,这样子的无所羁绊无所强求的结果,会不会才是最好的呢?
“你没说过爱我。”他低吟了半晌,最后仰起头看着我。
“你也没说过。”我回忆了一次又一次,的确没有。
“所以……”
“所以一切都来得及。”我放开他的手,突然有点舍不得地摩挲了一下下:“你就当我是个萍水相逢的舞女吧,T城那么大,一定可以没有交集——”
呼吸一窒,我整个人瞬间被他抢进了怀里!他侵略式的拥抱自成一派风格。好像要把珍惜和怜悯都揉在我的身体里。
“杜七月,你是我这十二年来唯一一个可以让我停下来不去想她的女人。如果你是我,你会放弃么?”
他的呼吸温湿初衷粗重,他的心跳铿锵有力。明明是个这样热忱又感性的人,又为什么要把自己防御得百毒不侵呢?
邵丘扬,你知不知道,如果我们两人不是以那样的方式那样的命运来相遇。我真的愿意赌上我全部的战斗力去对抗那朵白莲花。
可是现在,我把爱情还给你,你能不能把自尊还给我?
归根到底,你可以一次次破釜沉舟,可以爱得义无反顾。就算有天一无所有你也不缺从头再来的勇气。
却是永远也无法体会,我那生如逆旅的命运,会爱得多么小心翼翼。
双手沿着他的腰肋一点点攀上去,慢慢扣紧。我咬着他衬衫的衣领,泪水蔓延过他精致平滑的肩线。
“是男孩,还是女孩?”
他的声音很沉很湿,落在我颈间疏疏落落的。
我用力咬着他的肩膀,紧致的肌肉迸发凌虐的快感:“看不出来的……”
最后邵丘扬终于放开了我,从桌上端起刚刚带过来的保温煲:“喝点汤吧。是何家大姐煲的。”
掀开盖子,一股温暖洋溢。是半只新鲜的乳鸽。眯着死不瞑目的眼睛,成就了一道补气养血的靓汤。
邵丘扬真的是个不会照顾人的家伙啊。拿调羹的动作就跟捏蚂蚱似的,还没吹两口就洒了我一身。
我突然很想知道在他母亲去世后的这十年里,这家伙为什么没有死于生活不能自理。
我说我自己来吧,他把调羹递给,汤钵用手小心地托着。
“对了,何许他早就知道……但你别怪他隐瞒,都是我逼他不许说的。”
“来不及了,已经埋了。”邵丘扬把椅子调了个角度,侧坐过去不再看我。也许是烟瘾犯了。他下意识地摸摸口袋,最终却放弃了。
“邵丘扬,我要是能跟你做朋友就好了。”我喝着喝着差点就笑了出来,眼泪却止不住地纵横。
鸽子汤不是下奶的么?也下泪是不是?
“发卡免谈。”邵丘扬低低吐出四个字,然后站起身来挽住外套。
停在我病床前驻足了一会儿,他俯身吻了我额头。
他问我明天想要吃点什么,我摇头说不用,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是么?我一直都觉得你不怎么太把自己当人。”
邵丘扬离开了,没说下次什么时候来,也没说会不会来。
我想我们之间最大的问题根本就不在于爱的程度有多少。而是在于,并没有一种安全感能让我确认,自己可以这个男人的怀里醒到明天的太阳。
我混混沌沌地睡了过去,一直到下午,何许来看我。
“齐楚哥已经转院出去了,昨天下午被他父母带回了西陵岛。否则我们几个可以在这儿斗地主了。”
我面色萎靡地哦了一声,表示一点不好笑。
“七月,”何许看了一眼桌角的病历本:“抱歉,手术我尽力了。摔得位置很凶险,摘除左侧输卵管也是无奈之举。”
“何医生,我以后还能怀孕么?”
“理论上是可以的,只是几率会稍微小一些。何况现在医学技术已经那么发达了,能用钱解决的都不叫问题。”何许说,至少在他接手的患者中,像我这样的情况也不少:“有些是外力损伤,也有些就是粘连了结蹄组织,不得不动刀切除。我真的已经尽了最大的你帮你保留生育系统,七月,你……很想做妈妈对么?”
“谢谢你。”我抿唇笑了笑:“是的,我从小的愿望就是当个好妈妈,以前嫁给石东的时候,我们商量好说以后要是有钱了,我就去库里挑个外籍人的基因,生个漂亮的混血儿。”
“哈?”何许对我的想法表示新鲜:“父亲是谁无所谓么?”
我耸耸肩:“无所谓啊,反正我从小的愿望也不是当爹。”
何许盯着我的眼睛说,七月,你是个蛮有趣的女人,也许真的比Jenny那样的更适合邵丘扬。
我摇摇头:“我不愿用这个孩子的悲剧换取怜惜。”
“你不会怪我告诉他真相了吧?”何许表示说:“我之所以用我自己的判断来决定该不该说,是因为我从来没见到过那样子的邵丘扬。你知道爱一个人的终极表现么?”
我摇头,表示我不太懂他的意思。
“那就是无论自己多优秀,也会在心爱之人面前表现出极度的自卑。
他就是那样的一种人。对你,对Jenny都一样。”
“我不能理解…….”垂下头,我摸索着泪水打湿的病历卡:“我以为邵丘扬是打心眼里看不起我的,毕竟我……”
何许耸了耸肩,说人本来就是情绪复杂的灵长类动物。
“我要是能弄得明白感情这档子事,也不至于这样了。”他指了指自己还没拆线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