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着,一路想起解忧昨夜讲着她自己的坎坷身世,末了极老成地落下一句:“同是天涯沦落人,君当与忧共勉。”
她那时神情淡然,挟着一缕几不可查的哀戚。
剧连觉得,那种哀戚并不属于人间,而像一个立在云巅看着浮生的仙子所发出的慨叹——她说她自己信仰道家,于其风骨倒真是得了十之八九。
“呵,同是天涯沦落人……”剧连看着臂弯里的小人儿出神,虽则同是一无亲眷的沦落之人,但这小丫头活得可比自己潇洒多了,痛快多了。
他堂堂一个墨家游侠儿,怎能比不过这么个小丫头?
解忧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已在一处舍馆内。
这处屋舍不大,布置简单雅致,壁上悬着几柄长剑,帘外的几上则搁着她行医时携带的包裹和琴袱。
解忧疑惑了一会儿自己的处境。
她记得昨夜她同那个墨侠剧连一道被困洪水之中,夜间枯坐无聊,只得随意聊天解闷,两人互诉身世经历,过后又聊了些几国局势,她这身子尚且年幼,撑不得许久,便倚着岩石睡着了。
谁承想一觉醒来,自己已从危机四伏的荒野到了这处安逸的客舍之中。
与其说是大喜过望,不如说是大惊过望。
不过解忧这些年独自漂泊荆楚,心智上又是个成人,很快就将这点惊惶压了下去,整理了一下衣衫,检视几上物件一无缺失,才推门走出屋中。
外间是结构精巧的小院,解忧半只脚刚踏出门槛,便听闻剑气破空的声响,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循着声音的方向瞅去。
舞剑之人身着玄色衣衫,虽然仍是窄袖皮靴,但这身劲服下摆依然过于飘逸,终究脱不了楚服习气,少了几分胡服的剽悍之气。
解忧立在廊下看住了,她前世爱好广泛到令人发指,在发觉自己身体开始垮下去的最初几年间,曾经希冀通过练习武术恢复健康。
虽然最后身体的衰亡并不可挽回,但于武术一道总算有些心得,算不得完全的外行。
但剧连这剑舞的,同她见过的许多套路都不同。
一招一式,混若行云流水,玄色的衣带随之荡开,如同泼墨痕迹一般自然。
换做外行看,当真只是看着热闹,可解忧是半个内行,真叫她上去比划几下或许不行,但她能清楚地模拟出所谓的“假想敌”,在她眼中,剧连这一招一式,几乎都是直取要害,挡了前招,奈何不了后招。
这和她学过的那些以健身和表演为主的武术,可不止差了一点两点。
果然为了生存而学会的技能,和为了娱乐而学会的技能,是没有可比性的。
剧连练了大半个时辰才意犹未尽地收起手中利剑,一把抓起一旁树枝上搭着的粗麻布擦着额角鬓边的汗水。
“吾妹好睡!”剧连将青铜剑“噌”地插入土中,一边抹汗,一边向解忧走去。
解忧愣了一下,这才依稀想起,昨夜剧连说起自己亲人俱丧,孤身一人孑孑无依,死缠烂打偏要认她作妹妹。
她那会儿睡意朦胧,没精神同他理论,但记得自己是拒绝了,怎地他今日还这般相称?
不过这会儿不急着与他理论这些,她更想弄明白自己究竟是在何处,“此处客舍何名?”
其实那时的客舍并没有后世那种“悦来”、“咸亨”之类喜庆的名字,多半都只是以地名命名而已。
解忧明是问客舍之名,实际是想知道自己所处的地点。
“无假关舍。”剧连擦完汗,将麻布片随意一抛,动手扯出塞在袖口内的袖子,拉平褶皱,“吾妹少待,兄往烹食。”
解忧怔怔瞧着他大步流星地走出院子,心里还在琢磨着无假关这个地名。
这个地名在史书上唯一一次出现,似乎是关于楚国灭越的故事。
那一次交战即在无假关进行,距今约七十年。
那次战役的结果,是越国的彻底覆灭。
解忧出神的工夫,剧连已经端着两只陶碗回到院中。
淡黄色的陶碗上压着绳纹,里面盛着热气腾腾的野菜粥。
解忧昨日只啃了些干粮,这会儿早就饿了,闻着新鲜野菜的清甜香味,毫不客气地接过来,唇畔不禁勾起轻笑,她现在可是在用“价值连城”的文物吃饭。
“吾妹巧笑若夏花也。”剧连含笑看着她,解忧已经梳洗过,昨日她有意掩盖的容色显露出来,少些风尘仆仆,多了清丽娇俏,果然是卿族的女儿才能有的好模样。
解忧莞尔,难得露出一副少女的腼腆模样,含糊应答,“皆皮下白骨,不足羡也。”
剧连默然,她虽然说着不足羡,但面上的欣喜还是掩不住的,只可惜她小小年纪四处漂泊,终究不能以这样的好容色示人,“医沉善易容,吾妹可欲结识?”
解忧眸子闪了闪,“医沉何人也?”
“楚墨医沉,不过长连一载。”剧连虽则过去妻儿都有,但论年岁不过二十出头,还年轻得很,同他说得来的墨医,自然也是位年轻的医者。
第十章 屈子与伍员
更新时间2015-10-7 20:07:25 字数:1954
解忧抿着唇看剧连。
剧连人生得魁梧高大,又因常年习剑行侠,自带一脸正气,这会儿劝解忧随他一道前往墨者,免得她一个小姑娘孤苦伶仃等等,简直就是心意拳拳,情谊殷殷,教人不忍拒绝。
虽则解忧还是觉得,剧连实在很难洗脱诱拐少女的嫌疑。
不过……剧连说的那些真的很诱人。
她很久以前就思考过,墨家既然以反对“不义战”为己任,时时集结弟子为小国护卫,那么随行当有医者,且以墨家对于科技的专精,那些医者应当个个都不是弱手。
只可惜她游历四载,仍未得到墨医的一点消息。
这会儿好容易得到了这个结交墨医的机会,她绝不会放手。
这一世虽是她捡来的,但她不愿意随随便便挥霍,她想做一件很大的事情,无异于逆天改命的事情——她想让自己的名字留在史书上,哪怕只小小一个角落也好。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
立德立功立言,解忧决定取立言。
但不久之后便是秦朝焚书坑儒,仅留医药卜筮种树之书和《秦记》,想要所著之书流传下去,实在太难太难。
千思万想之下,解忧决定从医药方面入手,因此广交医者也就成了她必须要做的事情。
“忧久闻墨医之名,愿与交游。”思及此,解忧没再推三阻四,很爽快地应下了。
剧连眉开眼笑,捡了一个妹妹的欣喜将之前亲人去世的悲痛冲淡了些,但看着解忧一身缟白的麻衣仍觉刺心,“吾妹孤苦无依,随兄归墨家可也。”
“忧谨记。”解忧展颜一笑,心中急于见到那个医沉,反而催着剧连动身。
剧连揉着她软如丝缎的头发,“今日端阳,汨罗龙舟竞渡,墨家子弟亦在其中,只需前往水边,定能见到医沉。”
解忧眸子闪了闪,抿着唇出神。
汨罗,龙舟,端午……
这一年是公元前二二九年,恰是屈原沉江后的第五十个年头。
楚国迁都寿春,郢都废弃,满目黍离麦秀之景。
之后一年,幽王死,哀王继,负刍弑君,王位混乱,政局动荡,早早注定下这个南方大国的倾局。
“幸好屈大夫已死,不必见着那些……”解忧没头没脑说了半句。
剧连没有在意她轻声嘀咕了什么,连连摇头,故作神秘,“这无假关的龙舟竞渡,可不只是祭屈大夫。”
“还有伍子胥伍相国罢?”解忧抬眸,挑了挑她细细淡淡的眉。
无假关与吴越一带接近,当年吴国灭后,国人奔逃入楚,聚居在无假关一带,因而祭祀伍员。
墨家以侠义著称于世,对于伍员、屈原这样的忠国之人自然是崇敬的,一点不难猜。
剧连瞪大眼,“吾妹为医者,通卜筮耶?何猜度之确也?”
“忧非巫,然于天数甚通。”解忧笑笑,心里忽然动了个念头,如果说记录在史书上的历史不可更改,那么……没有书于史册的,是不是她就可以任意更改?
那她是否能够凭一己之力,教墨家免于衰落,好让自己也有安身之所?
墨家虽被儒家称为不亲不孝,但待人重情重义,她若加入墨家,此生定不会遭其他弟子抛弃。
那么,只要她依据自己对这一段历史的熟悉,引导墨家避开那些潜在的危险,她和墨家众多弟子就都可以安然一世。
解忧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她这样的想法……当真是,十分大胆。
但似乎,无懈可击?
胡思乱想中,她的手被一只温暖宽大的手牵起,上面薄薄的茧子擦过她的手心,带着几分亲切的感觉。
解忧眼眶微热,险些落下泪,前世她就习惯了独自一人奋斗生活,今生又是四年漂泊,谁也不信,谁也不依靠,都快忘了被人捧在手心里呵护起来是什么感觉。
“兄……”解忧微带着哭腔,这一声叫的情真意切,半点没有勉强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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