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与景玄的车队别后,解忧背着琴并未回到原本寄居的村中,而是沿着湖畔走了大半夜,寻到另一个村落借宿。
从春至夏,解忧一直都在洞庭一带游荡。
她常用“随波逐流”来形容自己的生活,到了何处村落,便求一户人家收留,在之后在村中免费为人诊病,村民淳朴,自然也不会饿着她的。
这四年间,自她逃出那个灭族现场之后,她一直都是这么过的。
遇到景玄,并没有给她的这种生活带来任何的改变,没过半月,她就将那个明快亲和的楚地贵族忘了个干净。
但解忧到底发觉身为女子的不便,趁着年纪尚幼,索性装作男孩,以“医忧”自称,在洞庭一带行医。
楚地的春天很快过去,这一年的夏季时有暴雨,解忧寄居在一处小村中,每日骤雨少歇的时候,都会戴着小巧的箬竹斗笠,披着刺猬一般的蓑衣外出采药。
因为累雨,楚地本就潮湿的气候愈加水汽湿重,勾起不少内外湿邪的病症,像是四肢困倦、关节肌肉疼痛、胸闷不舒、食欲不振、大便溏泄等等疾病,她每日忙得像个小陀螺一般。
医忧的名头,也随着她悉心医治病患,为人们解除病痛的忙碌,悄然在楚地传开。
收留解忧的村长是个年逾花甲的老人,这年岁又是战火又是天灾,医药水平又差,能活到六十余岁是很稀奇的,因此老人毫无悬念地当上了村长,特别受人爱戴。
村长时常拉着解忧聊天,有时聊些风土人情,有时聊楚地的珍禽异草,自然因近日累雨,村长也会偶然提起,洞庭水位暴涨,已吞没了不少临湖的村庄和农田。
解忧听得上了心。
所谓“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是指诸多自然灾害后,因水沟、畜圈被淹没,污水带着细菌四处流淌,死尸亦因为腐败而产生诸多蝇虫,因而会造成疫病流行。
此时的洞庭,正值闷热多雨的夏季,是细菌滋生的最好时节。
她还想在此常住,自然不能眼看着灾疫发生,因此几日后便收拾行装,留书离开了小村。
她知道村长定会阻拦,所以连这个机会都没有给他。
解忧顺着流民逃难的反方向行走,路上顺带为他们分发些驱虫的药物,过了近半月,才到达水患的核心区域。
这医忧的名头,随着她分发药物此举,以比洪水更快的速度流传出去。
虽然这一点本就是解忧拨在算盘上的事情,但她并未料到,自己在短时间内便能如此出名。
解忧小心翼翼地接近洪水的核心区域,手中一横桐木杖,不时敲打面前及间的荒草,驱散虫蛇。
她落脚的地方积水正在消退,远处则如汪洋大海一般,春日还烟波淼淼的洞庭春水仿佛陡然张开了血盆大口,吞下了无数性命。
解忧眸子微阖,遍地被水渍和泥污蹂躏过的草丛中,偶然可以发现被水留下的尸体,有些已经开始腐败,逐臭的飞蝇不厌其烦地奏着“嗡嗡”的夏曲。
大片湿漉漉的草地上一无人烟,只有水光折射着朝日,刺人眼膜,看来此处已经不会有幸存的人了。
解忧决定返回方才的小镇,仍旧为附近感染的疫气的黎庶分发药物,医治病症。
就在她转身之际,一个粗浊的声音陡然响起:“小儿!”
空旷的天水间回荡着这一声呼唤,拖出极长的回声。
解忧缓缓回身,其实她并不愿意承认这带着轻蔑的声音乃是在唤她,无奈自己这身子确实只有八岁,不想承认也不行。
远处,泛滥的湖水将退未退的边缘,一个身形剽悍的男子正慢悠悠从草丛中立起,身上褐地胡服,青布长裤,一双牛皮的长靴,腰身紧窄,背后挂一柄青铜剑,右手上带着不少血迹,还在沥沥地向下滴落。
解忧怔怔瞧着他走近,很难想象,这样的大水过后,竟然还有活人。
“小儿为何在此?鄙人又非鬼魂,作何万分惊奇?”那人觑着眼将解忧上下打量,面前这小女孩也忒过娇小,打量别人一遍的工夫,已足够将她打量四五遍,连根头发丝儿都不放过。
更可笑的是,她还打扮成一副男孩的样子,真当人看不出她这么清秀的面目乃是女儿身么?
解忧横了他一眼,“我叫解忧。”若是她前世的年纪,分明比面前这男子年长几岁,哪里落得到被人呼来喝去当作小孩子的境地。
男子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好,好,好,解忧就解忧。”
解忧这才满意,一双大眼看向他的右手。
方才瞥见的血点来自他的几处指节,处处俱是血肉模糊,沾着水渍和泥污,这种伤势若是不加处理,在这样炎热潮湿的天气里,后果可想而知。
解忧立刻从怀中掏出包裹着药物和针具的油布包,微哑着声儿,“手拿过来。”
男子又是一愣,“你这小儿……”见解忧怒目,他随即改口,“你是医者?”
“虽则解忧很是佩服‘蝮蛇一螫手,壮士即解腕’的情怀,不过,壮士看在背后这柄宝剑的份上,还是留着这只手罢!”解忧一边数落,眼皮子也没抬,麻利地取出匕首割去他手臂上翻出化脓的皮肉,迅速敷上随身带的伤药,整个过程不超过半盏茶的时间。
第七章 楚墨剧连
更新时间2015-9-19 10:04:12 字数:2048
男子的目光由好奇转为认真,这小丫头不仅不怕这里尸横遍地的场景,而且还有几分真本事。
粗犷的声音带了几分郑重之意,双手平举至胸前,拇指竖立,两手四指交叠,做了个标准的士人礼,“鄙人剧连,楚地墨者。”
解忧向来淡然的眸子里起了一丝变化,敛容回礼后抬眸细细打量他一番,“忧听闻墨家组织甚严,怎会落壮士一人在此,险遭不虞?”
墨翟所创墨家在他死后分为三派,为楚墨、齐墨和秦墨。
楚墨由邓陵子领导,为行侠仗义的侠客,反对战争,是“兼爱”、“非攻”主张的行动拥护者;齐墨领导人相夫子,为学者游说一派,云游各国宣传兼爱思想;秦墨相里勤领导的一派则与世无争,注重科技研究,可看作对于“墨守”技艺的继承。
剧连自言乃是楚墨,又背负着一柄青铜剑,看来确是墨家剑侠无疑。
“嘿,墨家再严,也不至于不放人回家探亲吧?”剧连晃了晃被解忧扎得严严实实的手臂,也不知她敷了什么药物,似乎还有些镇痛的功效?
解忧抬眸凝望,他说这话时虽然笑着,但眼中却蕴满了悲伤和苍凉。
她记得,自己当时从尸横遍野的族中逃离出去,临水照出自己娇小身影的时候,眼中也是这样一种生不如死的神情。
纵然那些横尸者已不是她的亲人,但这具身体自然的生理反应依然存在,刻骨的恨与哀恸,并不是那么容易消退的。
“忧闻,‘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
我听闻,死和生均非人为之力所能安排,犹如黑夜和白天交替那样永恒地变化,完全出于自然。
“‘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大自然把我的形体托载,用生存来使我劳苦,用衰老来使我闲适,用死亡来使我安息。所以,既然把我的存在看作好事的,也就应该因为这一相同的原因把我的死亡看作是好事。
剧连眸色一闪,满脸惊奇,浓眉抖了几抖,“医女小小年纪,竟通庄周所作《大宗师》篇?”
墨家常遭到儒家言论上的攻击,与道家的关系却好许多,因而剧连听到解忧所诵为道家名篇,心里不由自主又向她亲近几分。
何况抛开这些,解忧这些话说的,不正是在劝慰他看开生死么?
“幼经丧乱,举族俱亡,不知比君若何?”解忧语声平淡,已经听不出任何哀戚,仿佛那个“举族俱亡”的人并不是她。
我年幼之时就历经死亡祸乱,整个族的人都死了,不知同你的痛苦比起来,是谁更重一些?
“……医女豁达。”剧连苦笑,虽则道理各人都懂,但真的面对至亲至爱死去,怎能轻易释怀?
“壮士且随忧来。”解忧眸子眯起,微抬起小巧的下巴眺望远处如同湖泽一般的积水,“水患未退,此地地势低洼,或恐再度被侵,速速离开为妙。”
剧连没动,墨眉拧成一个结子,只是长身而立回望他方才待过的地方。
透过浓密湿润的荒草,解忧隐约见到数个微微隆起的土包,被洪水洇湿的泥土呈现出赭色,上面一无草木生长,看来是新近堆成。
方才剧连手上又是泥又是血的,可见这几个土包多半是他一手堆成。
“壮士盍不用剑?”
若是没工具也就罢了,他身上分明负着一柄青铜剑,看起来干干净净,纤尘不染,何必将自己伤成那副模样?
“亲丧,当躬亲为葬……”剧连说了半句,眸子瞥见远处潮水又起,面色转为肃然,忽然抓起解忧,“何处可去?”
解忧被陡然拎起,险些被甩出去,虽然恼他这般粗鲁,但也听见远处水声渐近,想是洪水再起,被自己不幸言中,生死攸关之下,哪有心思同他理论,只哑着声,镇定自若,“东南之地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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