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身体虚损至此,勿复使劳神也。”相夫陵自语了一句,转头看向始终立在长案那头的景玄,“可投以茺蔚,或有聊聊之效。”
解忧小小年纪身体便如此虚损,悲观一点说,多半就是等死的命,但她平日除了行止不能过甚外毫无异样,是什么东西支撑她如此?难道这世上真会有奇迹……?
景玄背光立着,外间的光线在他身上投下半道与他黑衣极相称的阴影,看不到他是何神色。
无人说话,屋内静默,仿佛时间停止,过了一会儿,景玄拢了拢袖,转身告辞。
相夫陵也缓缓起身,低眸看了看那昏睡不醒的少女,又看医沉,他握着解忧冰凉的手,抵住她的额角,只这么静静等待。
虽然两人看起来亲密,但医沉的表现似乎还没有景玄担忧。
“沉素性淡泊,待解忧亦如是耶?”相夫陵的话中有几分戏谑。
他幼时随父亲来到楚地拜访医缓,那时便识得医沉,他分明亲眼见到亲人俱被杀死的惨象,却没有常人应有的悲伤和愤怒……后来,他发觉,这人性子之淡,怕是没有任何常人应有的感情。
他素来不喜医沉这样冷淡寡合的性子,何况当初若没有医沉,医缓或许能留他在楚地——他素来不喜像父亲那般以口舌之利游说各国,以期达到自己政治目的的谋士。
这芥蒂存来已久,经年累月越加深刻,再相见时,注定了水火不容。
当初得知解忧与他如此亲密,还以为他待解忧会有何不同,原来也不过如此,看来有些主意竟是打错了。
…………
解忧不知自己这一觉睡了多久,睁开眼时,天色已暗,一旁的连枝灯燃了两盏,灯火煌煌,不时晃上一晃。
“阿忧。”
医沉清淡的声音在她上面响起,解忧刚想抬头看他,一个坚硬的东西抵到唇边,尚且温热,浓烈的药味随着蒸腾的热气一道扑开。
解忧下意识扭过头,无奈初醒时力气不济,无力将抵在唇角的药碗推开,只得低头闭了眼,狠狠灌下一口。
这里面不知煎的什么东西,入口极酸,好容易咽了下去,胃里却搁不住,忍耐一会儿,还是撑不住尽数吐了出来。
暗绿的药汤泼得四处都是,两人都是白衣,染得衣襟上满是暗色药渍。
“……忧明日再饮。”解忧委屈地咬了咬唇,擦去眼角呛出的泪光,她才刚醒过来,便要喝这么酸的药汁,还不如掐死她算了。
“阿忧,勿任性。”医沉按住她一侧的肩,将她挣扎起身的企图压下去。
解忧抿抿唇角残留的药汁,真是酸得过分,刚想抗议,却见他将余下的半碗药汤一饮而尽,不解中,医沉低头噙了她的唇,将药尽数灌到她口中。
解忧紧蹙起眉,药汤酸涩的滋味灌满口中任何一处,再不咽只是折磨自己罢了。
药汤缓缓过喉,酸得似要灼伤食管,解忧依然无法忍受这样的感受,用力推开医沉,扭身伏在书案上剧烈咳嗽,却又不能如之前那次将药吐出来。
正在煎熬,一只手抚上她抽痛的脘腹,隔着被药汤濡湿的衣衫轻轻按住。
“兄……”解忧咳得声音嘶哑,身子脱力伏在书案上,冰凉的小手垂下,握了他温热的手,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慢慢平息下去,身体到底是接受了这极酸的药物。
她的身子本就虚弱,这么一闹,将精力耗尽,很快再度陷入昏睡。
医沉待她睡熟,才缓缓扶起她,仍旧倚在自己手臂间,轻轻拭去她嘴角残留的药汤,而后又解开她溅湿了的外衣,换上干净衣物。
荧惑不知何时蹭回了屋中,一身火红的毛皮在灯影下仿佛跳动的篝火,将里面沉黯的氛围点燃。
荧惑在屋内转一圈,立在书案旁霎着火红的大眼,见两人并无回到内室的意思,忽然扭头转过屏风,片刻后,口中衔了一条薄被,一路拖行,轻轻覆在解忧身上。
解忧刚吐过一回药,现在好容易睡安稳了,医沉不敢再挪动她,只将荧惑取来的被子掖好,揽着她暂歇一会儿。
第一百章 麻衣如雪
更新时间2016-1-4 21:39:20 字数:2484
感谢溪陈丫头、牧天神棍的打赏。今天一天课,早八点到晚八点,没空加更辣。明天加更,下雨的话可以多更一点【因为下雨不用去练剑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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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忧推病窝在怀沙院休养,半月下来,除了医沉和荧惑,旁的一概不见。
医沉照例去西堂的,黄昏时分方回来,因此院中只留得她一人。
荧惑毕竟是野物,到底没有豢养起来的那般黏人,除了每日唤解忧起身,一天内的大半时间还是滚在了草丛里头,唤它时才见它一道火一般窜进屋内。
解忧不以为意,她向来是习惯了独处的,过去独自一人在那江南古镇羁留近十年,消磨了本该是最美好却被她过得病痛缠身的年岁。
虽然她也希望偶尔能有一人供她倚靠,但那时病体支离,连自己都有些厌弃自己,这样渺茫的期望,终究不过想想罢了。
“呵。”解忧斜倚着移到廊下的书案,较短的膝琴搁在腿上,手指轻轻挑着丝弦,拨出几个不成调的音节。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於我归说?”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於我归息?”
每个音节落在第四字的末尾,那种清冷的飘零之感,仿佛漫天蜉蝣纷飞零落,坠于流水而去的样子。
少姬止步于院门,听着里面淡淡的弦歌声,手中的帕子死死捂住口唇,眉目紧锁,大滴的泪顺着面颊滚落,哭得无声但肆意。
“少姬。”解忧抬头,眸色渺远,仿佛天青色的秋旻。
这一双眼眸中不见喜怒,不见爱恨,仿佛云烟渺渺,孤树迢迢,隔着很远的距离,教人看不真切。
解忧偏头看向少姬,她身上穿的是丧服,束在脑后的乌发上缠着白色发带,应是为姐姐伯姬所服。
看形制只是缌麻,五服中最轻的一种,不过少姬与伯姬虽是亲姐妹,却都是出嫁之女,母家的关系早该抛却不论,而又没有一条礼法规定,夫家有妾死亦要服丧,因此少姬本不用如此打扮。
少姬垂首,用绞得皱巴巴的帕子拭去眼角泪光,整了整仪容,抬步款款走入怀沙院。
那些山玉兰开得更盛,若有若无的清淡香气在院内隐隐流动。
少姬眼角低垂,缓步穿过院心,小心绕过那些飘落在地的山玉兰花瓣,停在阶下。
“闻医忧有恙,妾甚惶恐。”少姬在阶下跪坐下来,深深一揖。
那日在斜堂发生的事情她听人说起了一些,若非解忧执意相救伯姬,或许也不会有后来的事情了。
虽然姐姐已死,但这一份情她还是承下了,何况解忧还救了她的性命。
解忧抚过膝上光滑的琴身,摩挲着底面刻出的凹痕,垂眸顿了顿,淡淡道:“医者当恻隐忧恤,夫物芸芸,皆入医者之心,非特为一人,姬无需言谢。”
膝上小巧的琴斫成不久,琴铭“山音”,一侧镌着小字“撷辛夷兮结女萝,佩?草兮簪杜若。风飒飒兮雨冥冥,木萧萧兮琴泠泠。”依旧脱胎于《山鬼》一辞。
但她如今只承了那一段幽怨,再无昔年活泼灵动之态——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一世的轨迹重又叠到了过去那一世?她依然会于病痛纠缠中寂寞死去,依然无法得到所求之物么?
不该如此……哪怕粉身碎骨,哪怕万劫不复,哪怕再一次付出性命的代价,她也在所不辞。那么,她都付出了这样重的代价了,为什么还是不能做成呢?!
这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一定没有。
解忧勾起唇,唇角流露出复杂的笑意,似有嘲弄,似有苍凉,又似有一抹不甘的寒芒。
“妾……”少姬轻咬着下唇,不解地打量着她复杂的神色,犹豫了一下,低声叹息,“妾欲知阿姐……”
“伯姬曾言,欲夺长子之位。”解忧抿唇,“姬仍欲知他事耶?”
直截了当的真相虽然令人难以接受,但比起终有一日会破灭的谎言,她宁愿选择前者,所谓白谎,她从不愿为之。
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假的东西从来都不会因为怀有善意而变成真的……除非这世上真有奇迹,但奇迹终究不是那么容易遇上的。
她当初病到将要离世,至交好友远在大洋彼岸,且正面临繁重的事务,那时她不是没有想过瞒住她这个消息,但思虑过后依然将这消息送到她面前。
那时好友已忙得焦头烂额,这个消息无疑会令她伤心难过,犹豫彷徨,但她需要在当时去决定,是选择回来送唯一的朋友最后一程,还是选择留在重洋彼岸继续奋斗。
只有这样,经年过去,当往事积淀以后,才不会有所愧悔。因为是自己做出的决定,苦酒独酌,苦果自食,不需要后悔。
“劳生惜死,哀悲何益?生死殊途,万事既泯,姬其勉之。”
“妾知之。”少姬垂首,双手笼在袖内,安放在腰间,眸光闪动,似是在思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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