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忧端坐长案一侧,眸子阖着,任由医沉为她画上易容。
沾了青黛的小笔细细摹着她的眉线,然后慢慢回转,将那柔弱的眉延长,勾出棱角。
“可也?”解忧轻轻勾起唇笑了笑,险些将唇部未干的颜料弄散。
医沉搁笔,她脸上沾满了未干的颜料,因此转而拍了拍她还披散着的头发,“阿忧,莫闹。”
许久没画上易容,解忧坐了一会儿,好容易待到干了,急切地捧起盛了水的小碗,就着山中被流岚遮了一半的天光打量自己。
映入眼帘的少年与数年前有了很大变化。
面目被细细勾得棱角分明,一双眼微微掩起,映着水光,透出一点清亮的神采,鬓发自肩头披散而下,更添了几分洒脱,如同苍云野鹤,不受拘束。
真是个惹人眷目的少年,解忧不自觉勾起唇笑。
转过身,解忧蹭回医沉身边坐下,侧头看着他未着易容的脸,整整五年,同样并未在他的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
还是那样清朗如同山风明月的面目,皎皎然,昭昭然,她寻不到更多的词去形容。
“兄。”解忧刻意压低了声音,听起来比寻常少年柔和一些,但已经不带着女孩子的柔弱。
“阿忧……”医沉扶住她一边的肩,刚要说下去,解忧却直接滚到他怀里,也不怕面上易容剥落。
“忧已经答应兄了,兄不可反悔。”
她在撒娇,趁着还未及笄的年岁里。
医沉扶起她,握住她仍显得太软的小手,低低叹息,“何时失信于你?”
解忧笑笑,确乎没有。
“医女!”
半掩着的门户霎时洞开,一道艳丽的红衣挡在屋外。
医沉尚未易容,不欲与本来面目示人,背过身,手中还松松揽着解忧。
解忧垂眸,淡然起身,一手滑到长案上,拈起封好的帛书,“吾兄不日将归狐台,忧已留书于此,劳剑姬转交。”
她在信中写明了她和医沉的去向,希望剧连不要担心,同时也劝告剧连,将剑姬的心意看进去一些,莫要辜负。
剑姬蹙了蹙眉,快步走入屋内,接过信,面色没有一丝改变。
一缕流岚散去,侧窗外的阳光透进,恰好映了她的一双明眸,这才能够看出她眸中的焦虑,“几位剑师过山道,见一女子倒于山道旁,昏迷不醒,送了回来,请医者前往救治。”
“忧去罢?”解忧含笑看向医沉,他从不在人前露出真容,易容又不是可以一蹴而就的事情,但救人如救火,也等不得。
“好。”医沉向她点头,“春雨暂歇,山路湿滑,阿忧当心。”
“医忧。”剑姬见她今日画了易容,敛容改口。
解忧点头,声音压低,“走罢。”
剑姬同她并肩步出屋中,难免疑惑地低头打量她一下,又看看被解忧掩起的屋门——他们两个,方才到底在做什么?
那名昏迷的女子被安置在山下一户人家屋内。
将她救回的剑客已经离去,只有几个妇人守护一旁,为她解去污衣,擦拭身上的脏污,再换上干净的衣衫。
解忧走近几步,经过一旁的残破的衣物堆时,见一枚温润的玉佩从中,俯身拾起,掌心能够感到一丝未散的体温。
指腹轻轻滑过玉身,上面镌着一个篆字,“芈”。
芈是楚地贵族的姓,医沉为昭氏支族,便是芈姓。
也即是说,这女子,是楚地芈姓哪一族的贵女,又或许,是那位贵女的侍婢。
解忧抬眸检视昏迷的女子,这女子约莫十五六岁,肤色略显苍白,眉有些淡,微微凝着,想是晕倒以前经历过一番奔波流离。
除却倦态之外,她的面容算得清秀。
那一身满是泥污的衣衫虽已破损,但袖口包边处的银丝依然熠熠生辉,看来是贵女的可能性居大。
为少女更衣的两个妇人见解忧走近,动作陡然一顿。
“是我。”解忧向两人莞尔一笑,“医忧。”
两个妇人自然认得解忧,听声音不错,不再犹豫,解开少女贴身的衣衫。
这少女身段很不错,胖瘦得体,骨肉匀称,该多的地方则多,改少的地方则少,连两个为她更衣的妇人都忍不住赞叹。
虽然她年纪不比解忧长多少,但有她在旁边一衬,解忧可算得个十足的少年了。
她身上并无什么要紧的伤口,不过手臂和小腿上被山道上的乱枝擦出了几道淡淡的血痕。
解忧诊了一下脉,脉力有些弱,但总体没什么大碍,大约只是太累了才会晕倒在山道上。
“无碍的。”解忧温和地笑了一下,从袖中取出针包,拈出三支不长不短的银针,随手刺了几个穴道,示意妇人为少女穿好衣衫,随后头也不回地离开屋内。
“医女。”剑姬斜倚在屋外一株桐木下,听到解忧的步声,原本半眯的眸子陡然一睁,随即笑起来,“医女如此装扮足以乱真,惟步声漫漫,不似男子。”
“人力终有所不及。”解忧笑笑,并不以为意。
她现在早已停服丹砂,还时时服用调养身体的药物,不出一年半载,终要恢复女儿态的,到那时,也就是她医忧彻底从这个世上消失的时候。
之后要去哪里?或许仍是洞庭之畔的小筑,又或许是留在狐台,或者更远,去往黔中她苦心经营起来的那一处“桃源”胜景?
她不知道。
“忧。”剑姬头一次郑重地唤了她的名字。
解忧抬眸,直直看着她那双美极了的明眸,女子就该生成这样——不,或许像楚芈那样惹人怜爱会更好一些,剑姬终究显得太过凌厉了,一身驰骋的气度难掩,故而也不是任何男子都能驾驭的。
第六十章 无心不累
更新时间2015-11-25 20:05:35 字数:2038
ps:
第五十九章修改了一下,重新下载后即可阅读,给大家添麻烦了。
剑姬顿了片刻,不仅语气,连面色都肃然了起来,“如此辛碌,殚精竭虑,忧不罢耶?”
罢,意为疲倦,也从“疲”之音调。
剑姬想知道,似解忧这般殚精竭虑,辛苦忙碌,只为了她当初那个留名青史的愿望,是否会觉得累呢?
解忧笑笑,没有回答。
迷蒙的阳光被桐叶筛剪漏下,在她和剑姬鬓边洒了点点碎屑。
这个问题,听来好生耳熟。
只不过,当初问这个问题的人,恰恰是她;而回答这个问题的人,是她上一世,唯一一个至交好友。
当初那个孜孜汲汲的人是她的好友,她则蜗居于世间一隅,看着好友远走异国他乡,只为了达成心愿。
她病逝时,好友正忙于事务,没能回来与她告别——但她并不怨她。
她也曾问过:“你这么努力,把一切都算得一丝不乱,心不会很累么?”
而她的好友曾如此回答:“会,等到撑不住的那天,再说罢。”隔着这许多年的时光,似乎都能看到她苦笑的样子。
“那么,我总是在这里等着你的,等你一道来‘归隐田园’。”她笑了。
但最后没有等到的人,却是她。
解忧勾起一丝复杂的笑意,将已经很遥远很遥远的回忆收叠起来——想不到她再一次想起故人,竟是在来到这里的十一年之后。
“忧无心。”解忧将手覆在心口,能将唯一的好友忘得一干二净,难道不是因为没有“心”么?
在这里,人命是最没有保障的东西,她得保护自己,养活自己,还要谋划着让自己留名史册,做这些,并不需要“心”来指引——过多的情绪,只会使人伤春悲秋,流于庸碌。
她没有心,所以不会觉得累。
“忧往视乔。”解忧笼起袖,向着剑姬微微颔首,随后缓步离开。
她的背影很单薄,白衣玄袂,发丝松松系住,未及冠的士子打扮,在这样的山林中走过,满是闲云野鹤的洒脱不羁。
剑姬低低叹息。
虽然她从不认为身为女子有何不妥,但还是难免起了这样的心思:这姑娘若不是女儿身,想必能成就更大的事情……但若不是,她又怎会这般令人可爱?可惜?
解忧向着村口而去,巨大的木鸢静静停歇在苍苔与春草之间,颈喙仰起,一双明亮的鸟目望着苍穹。
木坊旁转轮的水声渡到耳边。
解忧蹙了一下眉头,矮身进入廊下。
医沉已经到了,没回头便知道是她,好听的声音透过药雾传来,“伤情何如?”
“无大碍。”解忧淡淡应答,没有什么情绪。
她曾孤身一人以弱龄幼质,自赵漂泊至楚,什么苦没有吃过,因此觉得那芈姓女子会晕倒在山道上,终究是太过娇气的缘故。
但到底楚芈是贵族人家娇养大的,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独自闯进山中的勇气可嘉,也不应过于苛责。
“忧!”另一个兴奋的声音传来,虽则在尾音里,带着一些病中的瓮声瓮气。
里面正煎着药汤,解忧拨开迷蒙的水汽,挪到对坐的两人面前,他们身旁,放置着那个与她容貌肖似的木甲人,如今比她略略矮了些许。
工乔咳了一会儿,觑着眼打量她易容后的样子,点头赞叹,“今番肖似兄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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