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忧没有得到回答,只能继续观察那古怪的队列。
真是说不出的奇怪——那些被押送的人几乎都是跛行,蓬头垢面,杂乱的头发遮蔽着面目,而一旁负责押送的兵卒躲得很远,显然有些不尽责。
剧连也没说话,只轻微地蹙了一下眉头。
其他人多半也是剧连那个神情。
解忧咬着唇霎眼,这应该不是错觉吧?这里似乎只有她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守关的士卒只扫了一眼那些人,便主动让开老远,教他们走入了关中。
解忧愈加好奇,据她所知,函谷关的出入绝不可能如此随意,哪怕是军伍也不可能。
关于函谷关的故事不少,除了老子乘青牛的“紫气东来”外,还有孟尝君“鸡鸣狗盗”的故事和公孙龙“白马非马”的典故。
一个是出关须得等待鸡鸣,一个是赵地马匹不能通过函谷关,一个出关难,一个入关难,总而言之,这函谷关绝不是随随便便就能通过的地方。
这一队人马没道理连符节都不验,就轻轻松松地过去了。
等那一队奇怪的队伍过去后,守关的兵卒和等待入关的人互相交头接耳议论了一会儿,才重又开始检验符节、文书,继而放行入关的工作。
解忧在他们的面上看到了一丝极淡的恐惧和厌弃,那种表情……就好像谈论起恶鬼一般,又是对其不齿,又有着不小的顾忌。
既恨且怕,人人侧目,大抵是这种感觉。
足足半个时辰后,好容易轮到他们入关。
绮里琚取出文书交给一旁的守卫检视。
守卫见他是士子,父亲又是现任的博士官,因千篇一律的工作而显得惫懒的神态一扫而空,恭敬地低下头,将文书交还绮里琚,“大夫请入关。”
对上解忧惊奇的目光,绮里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承祖之恩也,无可夸耀。”
他既无军功,亦不是德高望重之人,能够当上大夫,自然还是因为祖上的荫蔽,这事儿一点不值得夸耀。
当初在阳翟的舍馆中相见时,绮里琚又把自己弄成一副狼狈的模样,自然更没有脸面提起自己在国中还任有闲散官职。
一行闲谈一行步入函谷关高大的城墙,方才验看出入关文书那个守卫急匆匆地追了上来,挡在三人面前,“大夫恕罪,战事急也,王恐奸细混入国中,乞验看此二人文书。”
“此二人,琚同行旅人也。”绮里琚侧头看了一下剧连和解忧,解忧今日易容作男装,眉目勾画得十分硬朗,看起来竟是个文质彬彬的少年人,“亦绮里氏之家臣,连为护卫,忧为士子,相遇于郊,无文书也。”
解忧笑了笑,淡然开口:“河光沉晓日,树影散长风,万古之要枢,往来复不息,下有战死魂,上结流离魄,成败无人算,流云尽西来。”
声音是刻意压低了的,还带着一丝沙哑,古韵特别浓厚。
守卫听不明白她文绉绉地说着些什么,只觉得这少年的士子吟起诗来的那种悠然闲适的气度让人如临清风,情不自禁地放松了警惕,而且关隘那头又有远方而来的使者驰马而至,他不得不退回照应。
解忧松了口气,低眸快步跟上绮里琚。
她当初是从死人堆里逃出来的,别说什么出入关的文书,就是用以证明自己身份的文牒都没有,若真要查看,那她绝对没法蒙混过关。
但之前行走于赵地和楚地一带,两国对于户籍的管理很松,她一个没有身份证明的幼女,竟从未遇上过什么麻烦。
及至到了秦地,入关便要查看各种文书符节,竟恍然让人生出一种过去出入境检验签证的错觉。
秦国律法之严,就像一张极细密的网,才踏入函谷关几步,便兜头撒落下来,将人紧紧包裹在其中。
“咸阳尚远,先往客舍可也。”绮里琚也松口气,近来函谷关的出入管理尤为严格,若是庶人私自携带他国之人入关,那可是要被治罪的。
“敬诺。”解忧笼起袖作了一揖,既然要扮作绮里琚的家臣,自然要敬业一些。
抬眸的瞬息,眼风扫过出关的一人。
那人衣衫考究,面目富态,眼神却极端躲闪,抬手亮出出关文书的瞬间就将文书收回袖内,急匆匆地消失在关外,似乎有厉鬼在追他一般。
解忧敛眉,如此躲闪,这人该不会是私逃出关的吧?
第四十二章 疠迁所
更新时间2015-11-7 20:07:34 字数:2049
在客舍休整了一晚,第二日启程的时候,绮里琚一行再次遇上了那队奇怪的人。
有一人恰好拂起遮蔽面目的乱发,解忧看到那人虽然因多日劳顿沾染了一身尘土,面上很瘦,沾有不少泥渍,但总体行止很文气,那些微一点的污垢并没有掩去他本身的气度。
唯一美中不足的一点是,他的眉毛脱落得异常厉害,乍一眼看去几乎没有,将原本清秀的面貌衬得很古怪。
绮里琚的眸子闪了闪,在那人转过视线的时候,两人的目光对了一下,接着绮里琚很快移开了目光,那人则垂下头,跟着队伍继续向前。
但虽是垂着头,他的腰背依然直直地挺着,无言透出一段傲骨。
剧连将两人无声的交流收入眼中,直到那队人走远,才压低声叹息:“绮里大夫识此疠人?”
解忧震惊地瞪大了眼,“疠人?!”
“疠”指的是麻风病,一旦患上麻风,在这个年代就是不治之症,要么被人当做怪物杀死,要么被囚禁起来,直到慢慢被这病磨死。
而且因为感染疠病,先是毛发脱落,之后鼻梁、骨骼都会慢慢崩解,身体失去骨骼的支撑,会变成各种诡异的畸形,面目可憎。
患病者若是侥幸没死,便得用那样鬼怪一般的面目,苟延残喘于世间,遭尽人们白眼。
解忧这回算是明白,为什么昨日在函谷关外,过往商旅和兵卒会是那种反应了。
“此人司空马,昔文信侯三千门客之一人。”绮里琚的目光还落在他们离去的方向,“文信侯卒,司空与众人葬其于北邙山,走赵地,谏赵王不可用宠臣韩仓,然不听。”
解忧眸子陡然一缩,韩仓……她想起来了,进谗言杀害李牧的事情也有这个韩仓一份,而且此人似乎还是个那方面的宠臣,解忧想想就能掉一地鸡皮疙瘩。
绮里琚没有察觉到她细微的情绪变化,他的面色愈发凝重,声音也显得十分沉痛,“后司空马归秦,为人所识,故从文信侯党徒之刑,贬为鬼薪。”
所谓鬼薪,指为宗庙采薪三年,因宗庙之中的薪柴用于祭祀,为鬼魂所享用,故而称作“鬼薪”。
男子为鬼薪,女子为白粲,俱是服务于宗庙的,这两种徒刑在秦地严苛的律法中算得轻的。
毕竟文信侯吕不韦本就是牵连被贬,于途中自尽,他的一众门客更没有大罪过,司空马只是个私逃出境的罪责,自然不会罚得过重。
“城旦、鬼薪疠,可何论?——当迁疠迁所。”解忧低声叹息。
这一则关于律令的问答,出自后世发掘的“云梦秦简”。
迁,有死亡、流放、离散之义,从字面上看就不是什么好地方。
而且因为当代的医疗水平根本不足以治愈麻风,被安置到疠迁所的患者不能得到任何治疗,只能被隔离在其中等死。
“医女竟通律令,真奇人也。”绮里琚说着干巴巴的赞赏的话,面上全然没有高兴的神情。
他和司空马有过几面之缘,吕不韦的门客多是独具风骨之辈,司空马更是个中翘楚,想不到最后却是沦为鬼薪,患上疠病,将在那暗无天日的疠迁所中消磨到死。
风流云散的三千门客,寂寞埋骨的北邙孤冢,只有那一部汇集了万千心血的《吕氏春秋》,在字里行间默然诉说当年三千文士激扬笑谈的风骨。
解忧阖了一下眸子,以流传千古的文字刻出自己的价值,正是她一直以来追求的东西。
她知道司空马作为吕不韦门客的事迹是留于史册犄角的,至于他最后是患上麻风,极其难看地死去的,这又有什么紧要呢?
除了她和绮里琚、剧连三人,这上下几千年中,再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了。
他司空马,永远都只是那个编撰《吕览》的风骨卓荦的文人,永远都只是那个劝解赵王不杀李牧的远见卓识的政客,谁还能知道他现在狼狈的样子?
不,他现在只是落魄,并不狼狈。
即便恶疾缠身,即便蓬头垢面,他那一份如诗的风骨,依然没有丢失。
“疠迁所在何处?”解忧抿唇。
绮里琚面色变了一下,沉吟良久,“骊山甘泉殿以北三十里。”
其实就算解忧不问,他也打算私下潜入疠迁所内与司空马见上一面,问问他可有什么消息需要传递。
毕竟两人相交一场,他不希望司空死得这么狼狈、这么仓促。
午后到达骊山之侧,剧连早早寻了舍馆,四处打听越之於一行人在咸阳的落脚之地,绮里琚则带着解忧前往处于骊山以北荒野之中的疠迁所。
所谓的疠迁所不过一处小院,四围都是高耸细密的木栏,彷如狱所,透过木栏的缝隙,可以看到院落西侧有一处巨大的池塘,里面水色显出油油的墨绿颜色,浮着不少大小不一的气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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