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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心方 上部完结 (印溪)


城门两侧立着六名护卫,见解忧走近,齐齐躬身。
“夫人。”
解忧点了点头,快步走入城内,一人追了上来,“夫人,冢子请夫人候于城楼。”
“我知……”解忧将尾音拖得很长,单薄的声音在空旷的城中轻飘飘的,让听到的人觉得。她真的是很累很累了,仿佛一只飞倦了的蝶,随风轻轻地停歇在一片草叶尖尖上。
不过这个念头也只是在几个剑卫的心头转了一转,随即认定。解忧是因为连日出诊累着了。
“忧四处走走。”解忧笼起宽袖,眸子半掩,缓步经过几名身旁。
“师檗,夫人倦态难掩,明日万勿任其出诊。”说话的是蔺,他的目光一直追着解忧单薄的身影。满是担忧。
解忧当然不能再出诊,若是让她发觉景玄真的以她的名义去煽动那些流民闹事,这位年轻的夫人不知道要气成什么样子……
檗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远远跟在解忧身后。
虽然庞城被轻易拿下,但也不能保证解忧在城中万无一失,还是随行看护才好。
蔺犹豫了一下,也暗暗跟上,一边将清晨到傍晚发生的事情一一告知檗。
街道上行人稀少,大滩血迹干涸在石板铺成的道路上,虽然有几人忙碌地清洗着血色,渗进石缝中的那一线殷红依然在夕阳下刺目不已。
解忧面色微微一白,小牙轻轻地磕在唇上,在她为人诊病的间隙里,这城中曾发生过一场激战么?果然应了她那句话,她此生能够救活的人,实在不够这些纷争中死去的。
出了一回神,脚下不由自主地走近了那滩血迹。
打扫的人动作一顿,低着头向一旁退开几步。
“……方才发生何事?”
“流民杀守城之令于此。”打扫之人觉得这温和的声音十分耳熟,大着胆子抬头看向解忧,一双眼瞪大,转身招呼着近旁的同伴,“真是医女!”
解忧霎了霎眼,奇怪地看着面前沸腾起来的人群,她救治过的人多了去了,往日也没见,从前的病患看见她能够兴奋成这个模样。
一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读书人走近几步,向解忧一揖,“某为兵家子,医女于某等有再生之恩,某等愿以命付医女,共击秦军!”
解忧怔了怔,扫了一眼他身后聚拢过来的人群,又看看自己身后有些慌张的蔺和檗,心下已是了然,“卿等皆庞城黎庶?”
“然也。”那自称兵家的青年人点头,“某等自竟陵流寓至庞城,深恨秦军,苦于无以为拒,今医女既有言,某等敢不从?”
解忧面色越发苍白,失了血色的唇轻轻动了动,轻到几乎没有声音,“多谢。暮色渐起,诸位且暂歇,明日清洗亦可。”
檗和蔺齐齐舒口气,总算解忧颇识大体,没有当着这许多人的面揭穿,这一切不过是景玄计谋。
待那些流民散去后,解忧缓缓跪坐下去,一手按在胸口,一手轻轻按上冰凉的地面,指尖拂过石板缝隙中残留的血迹,停留在斑驳的血块上不再移开。
檗和蔺面面相觑,不知解忧这是何意。
“忧未曾以实相告,乃惜名誉也,并无他。”解忧说得很平淡。
“夫人……”檗第一次觉到语言的苍白无力。
他以为做好了准备向解忧解释这一切,他要为景玄的所作所为辩白,还要安抚解忧,他已经准备好了面对解忧冰冷的目光或是大发脾气。
可是什么都没有。
这少女只是静静地跪坐在这里,平平淡淡地道,她只是顾惜自己的名誉才不说出事实,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她说得太平淡,让人几乎错以为,这真的是一件不大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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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九十九章 冷(求订)

但这显然并不是一件小事。
这是一个看重信义的时代,景玄的所作所为已经远远悖离了这一宗旨。
兵家可以光明正大地行诡道,因为孙武曾开宗明义地说过“兵者,诡道也”。
法家可以光明正大地制定严苛律令,因为商鞅之后,残酷已经成了法家的代表。
名家可以光明正大地耍赖,纵横家和说客可以光明正大地出尔反尔……然儒家却要保持忠义仁爱,道家却需秉持清虚无为,墨家得恪守兼爱非攻。
这听起来或许有些不公平,但在这个时代,就是这样的,当一个士人在人生道路的初始做出选择时候,便已经告诉世人,他要走这条路,虽死无悔,永不退缩,这就是他的本心。
人们包容一切,善与恶,宽与罚,但独独鄙弃违背本心的做法。
景玄错就错在,他不该以堂皇大义,哄骗那些兵卒和流民起事。
檗再次舒口气,幸好解忧方才没说出事实。
不管她是顾及她自己的名声,还是顾及墨家的名声,亦或是顾及景玄的名声,总之她没有揭穿这些,到底是个识大体的女子。
毕竟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时代流言实在可畏,尤其在用人之时,是不能落下一丝话柄的。
这个道理,解忧自然也懂,因此她只是怅然笑了笑,小手一遍一遍地拂过地上干涸的血迹,仿佛这样,便能够救赎罪孽。
解忧抿着唇,口中满是苦涩的滋味,目光慢慢转向昏暗中带着一丝猩红晚霞的天穹。她从没有一个时候这么清晰地意识到,她是有罪的。
她行医十余年,救过很多人的性命,但她自己也知道,这其中动机不纯。
如今,她正在以这十余年积累下来的恩义和名望,不无暗示地向人讨回他们的性命。
就好像她救活一个人。然后委婉地告诉他。她救回来的这条命,有朝一日是要为她所用的——这与豢养死士的用心何异?
这真是一件令人鄙弃的事情,为医者恪守的德义。都要被她毁尽了。
这是足够令人堕入地狱的罪孽啊……
是景玄将她一道拖入地狱的,可她不能抽身而去,因为她所在意的那部药经,还在景玄的手上。
所以她只能纵容他如此。和他一起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解忧生出无力和绝望的心思,那股百折不挠的勇气似乎正在离她而去。令她在每个恍惚间,都跳出随波逐流的念头。
…………
景玄带着几人在城中四处查看,搜寻方才漏网的少许秦军。
当他从一侧狭道上转出来,步入主街时。抬眸便看见跪在街边的白衣少女,她毫无目的地痴望着长天,单薄的身影在夕阳中显得格外无助。
他突然不知该如何面对解忧了。
他想过。他这样做,解忧会很生气的。她会打闹,会不理睬他,又或者会哭得泣不成声。
但他没有想到,解忧会这么冷静,又这么悲凉地跪坐在这里。
她是被狠狠地伤了心么?可往日从未见过她露出此等模样。
景玄忽然有些慌了,他害怕这冷静到将要石化了的少女,会忽然一个纵身,从城头跃下,虽然又明知她不会如此,却还是怕得厉害。
“忧忧……”景玄向着她的方向,放轻了步子走去。
解忧回过神,抬手极缓慢地捋了捋鬓边被风吹散的发丝,挪了挪跪麻了的双腿,艰难起身。
暮色昏暗,她看不清景玄的面容,只能看到残照勾出的一个轮廓,眉头因带着忧虑而蹙起,投下几道细细的阴影。
“冢子。”解忧轻轻开口,略微沙哑的声音很轻,仿佛带着等候了经年的疲惫,“忧所欲者,药经也。今交易已成,冢子可否将药经予忧?”
景玄愕然,她说、她竟然说,这一切不过是个交易。
她付出属于她的人情和旁人对她的信任,承担身败名裂的风险,向他换回那部她倾尽心血的药经。
解忧点了点头,是的,今日之事的所有后果,由她一人担待;日后景玄可以将所有责任都推到她的身上,而她不会作出任何辩白。
既然终于还是滑入了永无光明的深渊,那她还有什么好顾及的?
不妨让景玄看看,什么是她的疯狂与冷情。
她来自那个人情冰冷的年代,她比谁都清楚,为达目的,一切皆可以利用。
景玄入神地注视着她,她那一双空洞无物的眸子里,满是他读不懂的执着。
或许真的做错了……他的心中盘旋着这样的念头。
不过这一点愧疚很快烟消云散,眼前还有这么多事情,待他尽数处理完,再去安慰解忧也不迟——他想,这少女今日奇怪的言行,终究还是因为赌气罢了。
…………
两人彼此无言,并肩步上庞城的城楼。
城楼上有不少因打斗而留下的血迹,和锐器的锉痕。
一线遥远的余晖将女墙凹凸起伏的阴影投射在地面上,割出一道明暗分明的界线。
解忧站到了暗色的阴影中,小手扶着女墙的边缘。
周围的一切都是粗犷而巍峨的,满目的粗线条中,唯有这个娇小的少女盈盈而立,仿佛漠北风沙中一朵脆弱的琼花。
看痴的不止景玄一人。
此情此景,令太多人生出保护的心思。
“有刺客。”
一片安谧中,解忧平淡的话如同一片轻羽,飘飘悠悠地落在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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