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闻婚讯便暗道不好,却被相夫陵缠了半日,直到此刻方得了空赶来。
且不说这般掳了解忧,会让楚墨如何看待,便只是他之前与解忧偶然闲谈,便觉得这女孩存志高远,堪当谋士之任。
若她心甘情愿,那景玄是多了一个共同出谋划策的谋士,可如今这般情形。只怕景玄是给自己树了一个强敌——那女孩子绝非懦弱之辈,景玄如此待她,必将遭到她的反击。
“黄公,冢子心意已决。”檗没有动。只向他摇头,“公亦知晓,冢子性坚忍,心意既决,至死亦不更改。”
“然此事重大,无论如何。愿吾子入闻。”黄遥重重叹息,他怎么不知道景玄这性子,可此事……此事实在不妥。
檗拧了浓眉,解忧是他带回来的,一路上她只是冷着一张脸,也不同他说一句话,与过去那个顽皮、甚而不时差遣他跑腿的少女,简直换了个人。
她那一双大眼不再澄澈,而是幽幽地深掩着,其中似乎蕴有什么东西,仿佛蓄势待发的猛兽,令人不寒而栗。
虽她这一路并未起意逃跑,但她越是安分,越令人觉得不安。
其实就算黄遥不说,檗也觉得景玄执意娶解忧不妥。
但他身为一名优秀的护卫,只知恪尽职守,而不该议论主人之事。
春夜料峭,黄遥年事不低,若是真的这么站一夜,只怕受不住,檗摇了摇头,转身唤来一名婢子,“入禀冢子,黄公来谒。”
…………
内室燃着极淡的白檀香,灰白色的烟气袅袅腾起,明灭的火光在香盒里忽隐忽现。
医喜坐在一旁矮榻上,扣了解忧纤细的手腕,闭目诊脉。
医芜则忙前忙后,为景玄和解忧处理手上被琴弦勒破的伤痕。
解忧倚着床柱,身上裹一条厚厚的毡毯,只脑袋和两只小手露在外头,她本就旧病未愈,方才与景玄怄气争吵,不过片刻又起了烧,虽不至于像之前那样昏迷不醒,但还是将一双眼烧得水汽朦胧,身子也冷得直哆嗦。
医喜与她素来不和,往日相见,医喜总对她摆出一张苦瓜脸来,难得今日见他如此用心细致的模样,倒有几分医者风度,忍不住扬了扬眉,“不知医令有何见地?”
“冢子。”医喜却转头看向了景玄,“夫人脉象细弱而数,虚火浮越,若长此以往,非有子之象。”
解忧勾起一丝冷笑,她本就不想要孩子。
“不知夫人……”医喜转过头看向解忧,恰好见她唇角噙着冷笑,眸中尽是不屑的神情,心头一跳,将后面“年岁几何,可曾来过天癸”的话,尽数噎在了喉中。
这少女的神情,真是像极了那个处处与他作对的医忧!难不成那少年还有着一个双生的妹妹么?
景玄拧眉倚在一旁,低眸担忧地打量着解忧,早知她如此柔弱,方才万万不该与她怄气,更不该做出那般侮辱于她的事情来。
一回神见医喜惊愣地瞪着眼,心一紧,还以为解忧身体又有什么不妥,“医令何以默然?”
“无他。”医喜回过神,狐疑地盯着解忧看了又看,想从她身上再看出几分那令他头大的少年的模样,但解忧已半掩了眸子,再这么看下去倒显得他无礼,只得作罢,“老朽不才,有补益气血之方,使妇人有子,冢子勿忧。”
解忧闻言咬了咬唇瓣,补益气血的多半就是益母草了,也就是之前她喝过几回的茺蔚,这草药尤为酸涩,一想起来,只觉得心口酸溜溜的直冒泡泡。
才想张口拒绝,却听幔子外面一个少女怯怯糯糯的声音:“冢子,黄公于院外相候。”
☆、第一百六十一章 合昏尚知时
景玄蹙了眉,他自幼敬重黄遥,自然不好让他真在寒风中立一宿,嘱咐医喜好生看顾解忧,一拂袖子,转身离开。
医喜虽然对解忧满心怀疑,但她明日就要过门,成为景氏的冢妇,景玄名虽冢子,实际早已撑起一族事务,则解忧亦是一族的夫人。
即便面前这少女真是医忧,他区区一个医令,也不敢对她如何,只又问了些平日饮食起居,留下几句好生歇息的话,便带着医芜走了。
解忧倚在床柱旁略坐了一会儿,从怀里掏出针包,挽起衣袖,在手上的合谷和肘间的曲池刺下,闭目等着热度缓缓退去。
夜色渐沉,景玄这一去,迟迟未归。
白檀屑业已燃尽,青铜的连枝灯尚未熄灭,但火焰燃得久了,灯芯被烧得过短,光焰细细一点,仿佛绿豆,几点微光被纱幔遮挡折散,显得愈加昏暗。
解忧日间被灌过药睡了一会儿,现在热度刚退,心头清明得毫无睡意。
索性摸索着起身,暗中看不清周围的物件,仅能辨出个粗浅的轮廓。
一转身,衣衫拂过搁在案上的琴,蹭起一阵细细的声响。
解忧低眸,小手轻轻按上松弛的弦,因为方才的事故,景玄已将绷紧的丝弦重又放松,免得她再被划伤了手。
于昏暗中摸索着坐了下来,小手滑入琴底,将七根丝弦重又校紧,顺着紧绷的弦拂过,手指停留在一处硬涩的地方,凑近了轻嗅,果然漫起淡淡的血腥气。
不过这些许血迹并没有碍了“绕梁”极佳的音色,纤细的手指轻挥,将清亮的琴音洒落在暗夜之中。
解忧心里想着事情,不过凭着手下的感觉随意抚了一首曲子。
方才发生的事情她固然很气恼,但静下心来细细回想,从梅姬和鄢妘的态度看来。所谓的验身也并没有她认为的那样……不能让人接受。
至少不论她自己是怎么想的,景玄此举,或许并没有多少欺侮她的意思在里面。
解忧自嘲地笑了笑,手指一顿。将琴音凝住,这都是什么时候了,她做什么还要为旁人着想?!
不知剑姬还需几日到达洞庭?不知医沉是否已到了狐台?而她被劫回九嶷的消息,又要何时才能被他们知晓?
就算他们知道了,狐台那里还有秦墨。只怕是自顾无暇,又哪里来的人手,来搭救她这样一个纤纤弱女?
与其在这里束手等待,还不如自己寻个机会,传信给附近斥候,安排好时日,里应外合,离开这里。
停了的纤手再次轻轻抚动,没有曲调,没有套路。只是随兴而为。
…………
越女立在阶下,低低扣着下巴,却又忍不住悄悄抬起头,嗫嚅出声,“冢子,春夜寒冷……”
其实景玄三更时分就已回来了,但听闻里面琴声隐隐,他便立在了廊下,始终没进去。
冷月转过中天,斜斜挂在西侧树梢上。将银亮的光辉洒落在他一身黑衣上。
越女见他不进屋,也不敢自行离开,只这么低垂着头侍立在阶下,单薄的身子在风中轻轻颤着。
“下露了。”景玄侧眸。肩上缀了几颗细小的露珠,在每一颗里头都晕着月光,静静流淌,就像那少女的一双眸子一般。
里面的琴声早已停了,也不知解忧是否已经睡去?不过她再没睡也顾不得了,再站下去。天色也该亮了,让那些下人看到自己在外间立了一夜,太失仪态。
转过屏风,景玄松了口气,就着微弱的光线,白衣的少女趴伏在琴案旁,想必已经睡熟。
放轻了脚步绕到她身后,取了落在一旁的斗篷将她轻轻裹了,这才打横抱起来。
解忧挣了一下,却没醒,反而往他怀里蹭了蹭,冰凉的面颊贴上他的衣襟,含糊呢喃,“兄……”
景玄一怔,看着怀里安静的睡颜,目光落在她唇角那抹浅淡的笑意上,竟然没生出几分怒意,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揽了她和衣而卧,她身上淡淡的兰泽草香气缓缓透出,一丝一缕缠着他,搅得他不得入眠。
耳边似又回响起她方才弹奏的曲子,灿如金铁,灼灼如火,实在猜不透,怀里这柔弱的少女究竟有着怎样一颗心?
也难怪黄遥有此一劝,但事已至此,如今连下人们都知道明日冢妇便要过门,若是又说不娶了,不仅他叫人笑话,解忧的面子更是没处搁。
…………
解忧一觉睡到过午方幽幽转醒。
身上好端端地盖着两层锦被,动了一下,才发觉身上还裹着厚厚的斗篷,难怪梦中也觉得热。
床上只得自己一人,似乎又回到了和医沉共宿怀沙院的那些日子——每日清晨睁眼,医沉早已不见了踪影,只会在案上留下给她留话的竹简。
不知他现在又在做什么?若是知道她如今的处境,他会不会后悔那时候没带上她一道回去呢?
细碎的脚步声从纱幔外响起,仿佛潺潺的流水一般,不多时漫到了她的身前。
却是一袭红衣的越女立在跟前,神情谦恭,仿佛一头温驯的小羊,“夫人。”
解忧霎了霎眼,缓缓起身,这一日多来,她已经习惯了这个称呼。
称谓不过一个代号,她从不曾放在心上,遇上那么多人,总不能一个个去纠正他们。
因此她只是向着越女温和地笑了笑,“何事?”
“夫人,吉时迫近,当起身梳洗。”越女从袖内取出一枝墨绿色的羽状叶,交在解忧手中,抿着唇轻轻笑,“妾特于夜半撷取合昏叶。”
合昏也就是合欢,其叶清晨舒展,入夜复合,日复于夜,从不脱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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