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一箭不过想阻止相夫陵看医沉留下的书信,本就没有伤他性命的意思,但相夫陵若想往大了说,那便是楚墨对齐_墨表露敌意,互相倾轧——当初越之於不就是这样做的么?
解忧深深纳入一口气,她当然不想让楚墨落人口实,这一箭去得虽快,她思绪转得却更快,早已想好了说辞。
束好发带,整一整衣襟,解忧径自下榻,踱到屏风前,低眸打量了一下牢牢钉在紫檀木上的小箭,和那份帛书,蹙了一下眉头,又转身面向相夫陵,深深一揖,“方才之事,是忧不察。然此乃吾兄所书,医缓病殁,吾兄已掌楚墨之事,吾兄之言,非众人可观之。”
墨家纪律向来严格,三分之后,各派的主事便相当于一个小巨子,巨子之话众人俱得无条件的服从,而巨子与他人的信函,又岂是每个人都能看的?
而且相夫陵虽非楚墨,却也是墨家子弟,解忧方才那一箭便是取了他的性命,也算不上多少理亏。
相夫陵只觉鬓边冒出了几颗汗珠,他觉得,他或许是到这个时候,才真正发觉解忧的可怕之处。
相比于相夫陵满脸的震惊,剑姬反倒一点不惊讶,只向他挑了挑眉,也不说旁的话。
不过她心里着实佩服解忧的玲珑心思,从她们发觉相夫陵入内,到他拾起帛书,也不过那么几息的时间,解忧不仅取出了机关弩,调好精确的准头,还连这说辞都想好了。
相夫陵这一怔也不久,很快他便恢复了常态,拢一拢袖,向解忧一礼,似乎方才的事情从未发生,两人也从未生分一般,和声笑道:“景氏冢子欲聘医忧为妇,不知医忧有何说?”
解忧死死盯了他一眼,眉峰一蹙,景玄又在搞什么名堂?
但这话却是不说出口的,随即舒展了眉,淡淡道:“阿忧已嫁作人妇。”
☆、第一百五十二章 请夫人归
虽然神色不对,但解忧的声音很柔和,很平淡,语气缓缓,内容也明白如话。
单单听她说话,仿佛是母亲为了哄幼儿睡去,而说起美丽的传说故事,那样的故事里有仙袂飞扬的神女,有灵动活泼的山鬼,有蘅芷江蓠,有行云流霞,令人神往。
医沉压下询问她方才隐泣的念头,将她稳稳抱了,让她的小脑袋枕在自己手臂上,侧眸静静看她。
解忧轻轻一笑,她来自赵地,尘沙万里,黄云蔽天,她的故事里没有楚地那么多风花雪月的旖旎东西,唇轻轻勾了勾,“暮色如墨,晚霞如血。凝血浸土,灿若胭脂。孤魂幽魄,化为厉鬼。”
古人认为,一族尽绝,再无人承祀血祀者,先人将化为厉鬼。很不巧,解氏便是死了个绝,只剩下她一脉遗女,无法再奉血食。
而暮色如墨,晚霞如血,渗入泥土中的血液凝固起来,仿佛绛紫的胭脂。
这正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睁开眼看到的东西。
惊骇、疑惑、恐惧、震怒……但当所有其他的感情退下去以后,她只觉得有些好笑。
立在夜幕下的她,冷冷地看着院落中的尸体,忽然就觉得十分好笑——命运跟她开了一个太大的玩笑。
她将将结束那侘傺失意的一世,还以为终于寻到了解脱,一睁眼却面对这样一场。
她的夙愿曾是录取一个古汉语专业,整日研究音韵和律学,好友那时揶揄她,说她真该做一个古人才好。
不想如今真成了个古人,也不知到底是该哭还是该笑——这实在是一个太大的玩笑。
不过,既然是个玩笑,那么为何不好好地玩一回呢?
前世她恪守本心,不愿与人争,却落得个孤戚离世、襟抱难展的下场,重活一回。她希望踏上一条与前世全然相反的道路,看看能不能得到不同的结局。
于是有了这一个解忧,玩弄人心、表里不一、追名逐利、全生避害……
她全然抛开前世与世无争的心思,彻底背叛自己的过去。偏激到恨不得能成为一个人人发指的妖女,哪怕是夏姬那样的亡国妖姬。只可惜,她没有夏姬那个资本,行动还受着医沉约束,因此并没翻腾起什么浪花。
直到昨夜。被景玄百般欺侮之时,她才发觉自己根本无法忍受——如果要与过去背道而驰,她不应该大方地与他胡乱一夜么?可是她做不到,她真的无法做到。
她从来都追求完美,这一世活得如此极端,当一件事没能走向极端时,她忽然就醒了,选择刹步、回头。
一个温和善良的医女外表之下,包覆着无数令人厌弃的心思,但层层剥去这肮脏的心思。她最本质的东西还是与前世相同。
伪装在身上久了,她渐渐感到疲惫,或许的确是该放手,舍弃这一世成就名利的痴念了。
药经已成,之后的事情须得听天由命,她再纠缠也无用。
而她与医沉既已至此,她不想再放手。
左右秦还有十年时间才走向灭亡,这十年中虽暗流汹涌,但战乱较少,黔中的事情可以缓一缓。
狐台。这次她回定了。
医沉看向她的目光渐渐凝重,似是猜到了她的想法,担忧地蹙了眉,抬手抚上她微凉的额角。柔声宽慰:“阿忧不可归去狐台,相里荼之辈,非卿所能敌。”
有了上次她的在秦地狠心刺下的那一匕,为防着她再胡来,不论是剧连,还是医沉。都不会轻易同意她再去面对相里荼。
被拒绝,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解忧一点都不意外。
她要做的,只是想办法说服医沉,好让自己随他回去。
这一世,她不想再听由天命,她想要的东西,不论是名,还是情,都要拼尽全力去争,哪怕遍体鳞伤,落回尘埃,她也绝不后悔。
这伪装在身上久了,即便卸下,终究还是留了几分执着几分谋算,渗进骨子里头,改不了了。
静默了一会儿,她听得医沉一声苦笑,温热的手捧了她的小脸,让她不得不抬起头,看向那双清冷的眸子。
一双翦水眸不自觉地霎了霎,面前的人神色平淡,看向她的目光里甚至没有几分多余的感情,几乎让人怀疑,昨夜那令人沉沦的温存、抵死的缠绵,会不会只是一场好梦?
“阿忧不可归狐台。”医沉肃容看着她,这丫头比那头狐狸还狡黠,这会儿她一双秋水眸子波澜翻涌,不知她又转着什么念头?
解忧无声地笑了笑,面色虽然还有几分悲戚,但既不哭,也不闹,只半睁着眼,静静望着他。
她要回去狐台,她也有数不清的方法瞒着他们回到狐台,但她不想这么做。
她想变回前世的自己,温和善良,永远逍遥于那个与世无争的江南古镇,静静看这世间一切。
所以,她想抛下冰冷的算计,转而谋情。
虽然她不确定,这乱世之中,人心诡诈,有多少情,她可以谋。
但试一试总是好的,她这一世,最不缺尝试的勇气。
“忧孑然一身,畸零无依。”有些冰凉的小手握住覆在自己脸上的手,声音平淡,并不为博得怜悯,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医沉蹙眉,她若是露出一副小姑娘的模样缠着他哭闹,他多半不会答应她。
可她……她却是这么冷静地,告知他这样一个事实。
不由苦笑,她孑然一身,畸零无依,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虽然置身楚墨之中,可以尝到许多人的善意,身为医者,又十分受人敬重,但真正走进心中的,终究也只有怀里这一人而已。
不需要相互倾诉过往,只一个眼神,一句简短的话,甚至只是无声的陪伴就好。
她怕失去他,又变回茕茕一身之境。他又何尝不怕?
正因为怕,所以才不放她回去狐台。
虽然确如相夫陵所说,解忧当年能在相里荼起了杀心后骗过秦墨,全身而退。现在对付他更是绰绰有余。
但他不是相夫陵,他赌不起。
而且,解忧本该是活泼纯粹的山鬼,郭开已死,药经已成。他不希望她再涉足这些事情。
解忧从他眼中望到无可动摇的决定,心紧了紧,阖上眼沉吟片刻,不再说什么,只探起身子,小手绕到他身后,让自己紧紧地贴上他。
然后,伏低了身子,在他脖颈上轻轻咬了一口。
她与人争吵论辩时虽是伶牙俐齿,却一点不善表露情谊。既然说不出来,便只能用实际行动了……
清冷的药香萦绕在周身,却像能燃起火一般,将她的小脸渐渐烧红,心念一滞,咬转为轻吻,忍不住轻轻呢喃,“沉……”
才轻轻一个字出口,身子陡然一转,人已被医沉重重压下。虽然摔得幅度不小,但脑后有他一手护住,倒是没弄痛,只是身子被这么一扯。某个地方扯起一阵尖锐的痛楚,又羞又痛,忍不住紧扣了他的袖口,死死咬住唇,忍下一声轻呼。
医沉看着她隐忍的模样暗暗摇头,将她娇小的身子牢牢制住。这才看着她羞红的小脸,在她额角轻轻印上一吻,“阿忧身体未复,勿闹。”
她的身体那么美,还有她昨夜动情的娇媚模样,真想在离开之前再看一回,但且不说她高烧才退,便是昨夜那样的欢好,想必她娇弱的身子也有些受不住,还是暂且不碰她为好。
解忧安分了下来,她额角隐痛,浑身酸楚,也不知是因风寒所致还是因为昨夜太过胡闹,亦或两者均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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