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林乔会睡着,出乎意料的是,他看得很认真。我时刻关注他的情况,三心二意,自然也没有睡着,那些星座知识更是听得一知半解。但对某个段落的插曲印象深刻,因为那插曲响起时,林乔跟着轻轻哼唱,深沉的男低音在我耳边响起,他哼得很熟练,发现我看他时,低头对我说:“你也喜欢这曲子?我以后弹给你听。”
我并不喜欢这支曲子,但我愿意看到他对未来许诺,这是一种求生欲。我拍拍他的手背,尽最大努力表现我的真诚,说:“你一定要弹给我听,我喜欢这支曲子。”
天文馆二楼拐角有个小小茶座,我们选了个紧靠玻璃幕墙的角落坐下喝茶,等林乔父亲的司机来接我们。
桌上搁了本参观手册,林乔随意翻看。他戴着黑色的毛线帽,帽沿拉得很低,挡住耳朵,金丝眼镜换成了丙酸纤维的板材镜架,围巾随意搭在脖子上,除了脸色有些异于常人的苍白,简直看不出是个正在化疗的病人,更像个刚从T台走下来的模特。
我认识他那年,他十七岁,那时他就像个王子,而这么多年,这个人就算是苍白着脆弱着狼狈着,也是王子一样闪闪发光。或许光芒微弱,但人群之中,足以让想找到他的人一眼看到。
我选择了他,他要好起来,然后我们一直在一起。
他注意到我看他的目光,微抬了眼:“刚才那片子,你有没有数过里边出现了多少个宙斯的儿子?”
我抿着咖啡问他:“你刚才看得那么认真,是在数这个?”
他的手指轻扣着桌沿:“你不是喜欢小孩?家里小孩越多越热闹。”
我说:“别傻了,我泱泱大国,再喜欢小孩未来你也只能生两个,你以为你还能组出个足球队?”
他握住我的手,苍白的嘴唇挨过我的手背,唇角却提起一个微笑的弧度,他爱这么笑,高中时代他这么笑时能迷倒全校一半女生。他说:“已经有了朗朗了,我们只能再生一个。”
近来我给他规划过很多有关病好后的蓝图,但从未规划到这一步。我希望他对未来提出各种要求,越多越好。但他说出这句话时,我却不知该如何回应。这不正是我选择的未来?但我是那么擅长演戏,即便心中慌乱,却本能给出最适宜的答案,我说:“好啊。”
然后我就看到了秦漠。
有一刹那,我不能明白这是一场怎么样的巧遇,但电光石火间突然想起周越越说过,此次秦漠来C市,原本就是为了省天文馆的设计工作。
不见秦漠已一个半月。
空旷的大厅,顶上是圆弧的穹顶,像是夜空倒扣下来,而天文馆的这个大厅就是整个世界,他从世界的另一边出现,穿着深色的西装,显得身材颀长。工作人员在前面错开几步引路,后面呼啦啦跟着一大群人,他和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先生被簇在中间,正边走边说话,因身量太高,他微微低着头,令老先生不必费力仰头。
工作人员回头说了句什么,一行人齐向茶座而来,他顺着工作人员的手势瞟过来一眼,却并没有停顿。我不确定他是否看到了我。
大三时一位教授教我们演讲,告诉我们紧张时手上千万不要拿东西,纸片是最要不得的,其次杯子,再次钢笔,它们会将你的紧张至少放大十倍给观众看到,你想装作镇定,它们却惯会出卖你。
我赶紧放下手中的咖啡杯,却不料用力过猛,杯子撞到杯托,极清脆的一声响。林乔闻声抬头,正看到溅在我手背上的咖啡渍,熟练地拆出纸巾来帮我揩干净,一边揩一边道:“早上我还想最近你越来越会照顾人了,这会儿搁个杯子却能把咖啡洒一身。”
一行人已入茶座,如此狭小的空间,我虽坐在最里侧,却正对着秦漠。视线在半空与他相接,他的眼睛深如黑潭,像从前一样漂亮,却含着令人不熟悉的淡漠,从前所见那漆黑眸子里的温柔笑意,就像是个幻梦。林乔背对着他们,我想我的表情应该维持了镇定,没有任何奇怪之处,因为林乔并没有转头去看身后新来的客人。
秦漠在林乔身后的高背沙发中落座,其他的工作人员也纷纷落座,一群人开始交谈,那一瞬间,似乎整个世界的嘈杂都向我耳边涌来,却唯独没有秦漠的声音。我们之间隔着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他就坐在这段距离之后,但他没有说话,保持着沉默。
林乔似乎对那本绿色封皮的参观手册着了迷,翻到其中一页指给我看:“下次我们带朗朗来看这个?”
我说:“好啊,但过不久这里可能会重建吧。正好,你病好了,新天文馆也该建成功了,我们就带他来玩儿。”
抓住一切机会让林乔许诺未来或者对他许诺未来,经过一个半月的锻炼,已然成为一种本能,我其实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想了想说:“到时候就可以去游乐园坐碰碰车。他还爱什么游戏?”
我说:“他还爱下五子棋,还爱打游戏,他上奥数班,特别爱钻研奥数题,你可以教他,他不像我这么笨。”
他唇角抿起很浅的笑意,大约是想到了我们共同的高中,他的确被我在理科方面展露的笨拙气得不轻。但那也成为了好的回忆。
林乔突然问我:“你对未来有什么憧憬?”
我一时茫然,未来,未来,我对未来的想象,一切止步于林乔好起来,而之后会怎么样,我没有想过,我知道我们要在一起,但我们会怎样地在一起?
他合上参观手册,轻声道:“我憧憬过。”顿了片刻,续道,“语文老师和儿科医生组成的最简单的家庭,平时我们会有自己的工作,每周看一次电影,周末带孩子们去游乐园或者公园野餐,我会学着开始下厨。”
我端起咖啡来喝了一口,听到自己说:“好啊,但你要把工资卡都交给我。”
他愣了一愣,很快反应过来,笑着说:“当然。”拢着我握着杯子的手,“当然,宋宋。”
他的笑容依然有十足魅力,且这个笑容不同往常,满含颜彩和生机。但这一刻,我想起的却是那个夜晚,我同秦漠坐在阳台上看星星,他说宋宋,如果有一天我背叛了你,伤害到你,就把全部财产都给你。
但是我先背叛了他。
此时他就坐在两把椅子后,一定听到了我们的全部交谈,他会怎么想我?他一定恨极了我。我不想拖累他,他最好恨我。
我遇到一个好人,我却要不起他。
直到此刻,我终于有些理解当初的林乔,为何能喜欢着一个人,却又对那个人那样坏。但就像在林乔之后,我遇到了秦漠,在我之后,秦漠一定也可以遇到其他人。
手机铃声响起,司机到了,我拿起一旁的羽绒服给林乔穿上,拎着保温杯走出茶座。他自然地握住我的手,我自然地让他握着。林乔没有看到秦漠,但我能感到身后的视线,若锥骨的芒刺。
我想回头再看秦漠一眼,他坐在沙发上微皱着眉头讨论工作时一贯有种特别的好看,但我忍住了。本书最快更新百度搜索爪机书屋
就这样吧。
一个星期后,我接到周越越的电话,告诉我秦漠要回美国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或许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她向我借一下颜朗去送个行。
自从我开始照顾林乔,颜朗大部分时间都跟着周越越,她想怎么折腾他全在我掌控之外,说白了根本不需要向我请示,却打这样的电话来,不过是借机告诉我秦漠要离开了。想出这一招来,一定用了她不少智慧。
我记得林乔手术的前一天晚上,周越越来找我和解,攀着我的肩跟我说:“宋宋,无论怎么样,你幸福就好,我就是怕你不幸福,特别怕,你要是不幸福,我也不能把我的幸福分给你一点儿,你说该怎么办啊?”说着竟然真心着急起来,好像我已经开始不幸,我不得不花了将近半个小时安慰她,幸好大家是面对面抵足而谈,算是节约了电话费。
我答应了周越越,她可以带颜朗去,却推辞林乔那天有个检查,我去不了。她很失望,可能想起曾经答应过我要尊重我的选择,才没有口头威胁我非去不可,我们和平地挂断了彼此的电话。
虽斩钉截铁告诉周越越我无法送行,但秦漠回美国那天,我却早早起床打扮,早早打车来到机场,早早候在起飞坪外。不像小说描写,有情人终能相会,我甚至没有进机场大厅,当然没可能见到秦漠。
那天虽一贯的寒风凌冽,倒有很好的阳光,银杏叶在干燥的空气中飞舞,像一群黄蝴蝶不知要被风吹往何处。
我不知哪一趟飞机上坐着秦漠,只是昂首望着天空,等着那庞大的铁盒子带着我喜欢的人飞离这个城市。感情的事不能拖泥带水,我选了林乔,就不能拖着秦漠,但离开秦漠,并不像剥离一个橘子皮,那更像是剥掉自己的指甲,痛得钻心。因这痛是自己给自己的,无论如何,我都受着,没有人告诉我该怎么做,似乎怎么做都是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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