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太太说着说着,浑浊的眼白迅速红了起来。
方原马上把桌上的餐巾递过去。邻桌有两个学生模样但穿得时尚的女孩,睁着眼睛吃惊地看着他俩。他朝其中长头发、瓜子脸的那个眨了眨眼,女孩子马上羞得别过脸去。
“伯母,不要难过,如果你能说服你女儿,那我就去当你孙子的爸,或者有机会帮你劝一劝她。”
“好啊好啊,你一定要帮我影响影响她,让她知道,对孩子要有爱心和耐心。她现在每天晚上都出去泡酒吧,把孩子交给我和保姆,半夜三更喝得烂醉才回来,我说她,她就说,难道我每个月交给你的钱不够吗?在她眼里,孩子只是她曾经用来要那男人离婚的工具,结果出来是个女的,那人看都不想看一眼!她自己也不想管了,说想通了,嫁了他也好不到哪儿去,他给钱就行。有时那男人不按时给家用,她就在电话里跟他吵,然后让我带着孩子上那男人的公司要,我很不情愿,我是个脸皮很薄的人,我有自己的原则,但为了她们母女俩,只有硬着头皮,厚着副老脸上去,唉,就当为了让那个人见见他的女儿,让他顾念一下亲情吧,那毕竟是他的骨肉啊。可每次,那男人都给我脸色看,一点不当我是他的什么人——就当法律上不是,但事实上,我终归是他亲生女儿的外婆啊!我心里很窝气,我每次把厚厚的一叠钱揣在怀内,拖着孩子下电梯时,就发誓,和女儿一起把孙女带走,离开这里,回东北老家去。但女儿不肯,她已经过惯了这种生活,回不去,也没脸回去了。”
不到两个小时,方原就成为了施太太掏心掏肺的朋友。她说话语速越来越快,迫切让方原知道她内心的孤苦。她对女儿坦白的形容,让方原想笑又不好意思笑。
从麦当劳出来,方原跟施太太道别后,朝巴士站走去。
一辆出租车从他面前驶过,方原突然想,我现在要上一个台阶了,生意会越来越好,以后还需要坐巴士吗?
于是,他以一个极为夸张的姿势,拦住了的士。现在跟两天前去舒儿的家,站在路边的心态完全不同了。
车子穿过薄暮时分的城市,因为单行道拐了一个大弯。方原不在乎。看到远处的那幢地标之一的大厦拔地而起,直插苍穹,像一个巨大的阳具,他心里有点得意。他像喝醉了酒的人,傻傻地想,为什么城市要把建筑物都设计得像个直指天空的阳具呢?而那又红又圆的夕阳,就像一枚巨大的子宫,兀自悬挂在阳具的旁边。车子往前行,子宫就往下滑,慢慢地,子宫消失在阳具的背后。
他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进入这个城市的缺口了。他不要空调,打开车窗,伸头出去,迎着海那边吹过来的热风,真想大声吼叫。
只是一想到刚才施太太的哭诉,他心里有些许震动。人家可是老师,却那么信任他。一想到包里的那本最终也不用掏出来的假毕业证,有一点羞愧。
他决定下一步恶补一些作为合格父亲所具备的知识,绝不辜负客户对他的期待。他掏出手机,问陶军在哪儿,他要请吃饭。掏军问是不是钓到大鱼了,他眉飞色舞台地说:
“赶紧给你电脑的网络快车升级,二兆变四兆啊,钱我来付!我要上网查儿童心理学,要下载大量儿歌和童话故事,这儿的人太善良,这儿的孩子太需要父爱了!”
第9章 雌性蝴蝶
晚上,和陶军吃完了又辣又油的乌江鱼,剔着牙从老院子出来,去了附近的一家酒吧。
上去坐下了才发现不太对劲,整个大厅坐的都是清一色的男人,几个准备表演节目的“美女”穿插其间,远看都是高高的个儿,脚踩高跟,走路婀娜,近看却发现,“美女”脖子上虽然系着丝巾,却掩不住突出的喉核,裙子的开叉处,侧露着毛耸耸的大腿。
陶军看明白后,告诉他来错地方了。
方原没上过这样的“专业”酒吧,他见邻座两个年轻男人在勾肩搭背,情意绵绵的,开始有点困惑,见陶军挤眉弄眼,也就明白了。那两人的其中一个,长得腰细脸白,眉眼妩媚得像个女孩,特像他在牢里的狱友小麦。
陶军要走。“全场一个靓女都看不到,酒喝着也没味道。”
“我想看看别人是怎样谈情说爱的。”
他硬是掏钱给侍者,买了两瓶250ML的太阳啤。
一个浓妆艳抹的“女演员”走了过来,穿着一条高叉吊带红纱裙,千姿百媚地一抬腿,在两人中间坐下。
“她”一开口就觉得特别拧,声音低低的,鹅公嗓子,跟柔情似水的表情和千娇百媚的姿势很不协调。“她”问:
“你们是一对吗?是不是第一次来?”
方原摇摇头,又点点头。
“她”暧昧一笑,让他们千万要看完表演才走,然后摇了摇兰花指,叫侍者给他们送一些柠檬片过来。
“她”亲自用牙签挑起,给他们一人塞一片柠檬在啤酒瓶颈里,说:“喝太阳啤要加点柠檬,口感才好,试一下……”
“她”一边说一边把手肘搁在方原的肩上,凑脸过来,往他耳垂吹了口湿湿的热气。
方原居然有点慌,他故作镇静地喝了一口,说不错不错。
见方原说话,“她”便吊着小眼睛,一脸妩媚地问他:
“我叫你妹妹可以吗?”
陶军反感地说:“他明明是个男人,为什么叫他妹妹?”
“她”马上抛给陶军一个讨好的微笑。“对不起,搞错了,你才是妹妹呀?但我比你小,我要叫你姐姐才对呀。”
“胡说八道,烦死了!”陶军要起鸡皮疙瘩了。
方原觉得他这种态度有拂人家好意,便在桌下轻轻打了一下他的大腿,不料被“她”看到,不但不恼怒,还对方原挤出会心的微笑。
她凑头到方原耳边,低声说:“以为你是妹妹哦,原来是哥哥,哪天腻了他,来找我呀,我天天晚上都在这个场子里跳现代舞。”
“她”直起腰,用手扶了扶吊带晚装里的那抹假胸,毫不计较地对陶军说:
“那边有艳舞,随便过去看看啊!”
“她”拧着高跟鞋走开后,方原才对陶军说:
“以为你什么都懂呢,不过如此!人家以为你是一号,我是0号,所以叫我妹妹。被你一吼,又以为我是一号,你是0号,所以叫你姐姐了。尤其是我打你一下,被她看到,以为我们真是同性恋呢。”
“什么叫1号,什么叫0号?”陶军真的不懂。
“1号是TOP(顶部),0号是BOTTOM(底部),你那么多碟就没有这种题材吗?难道你没看过《喜宴》、《蓝宇》和《断臂山》?”
“看过。但我只知道主动和被动,进入和被进入。”
“就是这个意思。一号是男的,0号是女的。你可以这么理解。”
这些都是小麦夜里告诉他的。小麦入狱前是个时装设计师,也是个行为艺术家。
陶军说:“我又不是不知道世界上有同性恋群落,只是不感兴趣,走吧,这些地方只让我恶心,为什么不让这些酒吧关门?”
方原说:“别人也要活呀,你可以光明正大泡妞,人家可不行,身边想找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平日已经够憋了,你让人连一个聚会的地方都找不着,怎么办?不都是人吗?人家天生不喜欢女人怎么办?人家来这儿消费还纳税呢,好过你盗版,好过你侵犯国际版权啊……”
一受指控,陶军比他还有理。
“如果需要我也可以交版权税的啊,但我找谁交去?法国人?美国人?还是日本人?我连门都摸不着,怎么去?再说国家仇,民族恨,我不向日本人索赔已不错了,还给他们拿钱?我呸!”
陶军越说越得意,好像就他能收拾日本人似的。
他一口气喝完瓶里的酒,然后用力吐掉嘴里的柠檬。“我越看你越有可能成为这儿的VIP,我以后洗澡再不关门就亏大了!”
他站起来。方原只好跟着他走。
“你这人太无趣,太没求知欲了,大家都出来找点乐子而已,难保将来你不喜欢这儿的呀。”
“我靠!我怎么变也不会喜欢男人的!”
“世事无绝对啊,人是可以转型的,动物都可以变种呀……”方原冲他大声喊。
方原见惯故乡小桥流水的原始美丽,也见过牢里人性极致的龌龊。在他眼里,这些真不算什么。那个男扮女装的演员挺热情,挺友善的,妖冶一点,总比道貌岸然但体内冷血的家伙要好。虽然方原不可能是GAY,但对于GAY们活在世上的顽强,他至少有一点感动。就算全世界的人都歧视他们,方原也不会改变自己的看法。像小麦,他见人都是绕道走,从不招惹别人,而且很有才华,但牢里所有的家伙都想欺负他。
似乎有一些人,天生就想把自己不认同的东西毁灭掉。战争就是这样打起来的,统治也是这样开始的。像希特勒对付犹太人。上周陶军推荐他看了描写二战时期波兰沦陷的《钢琴师》,那个长得特像GAY的男主角所遭受的摧残我见犹怜,令方原骨子里更讨厌那种以强凌弱的扑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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