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放下碗筷,陈芬茹问她要不要喝汤,她摆手,清了清嗓子,郑重了语气开口:“我这个人,平生最恨那些破坏别人家庭和感情的人,岁数大了不代表我糊涂。”
一桌子的人都停下动作,庄挽也吃完了最后一口饭,餐桌上的氛围感觉起来似乎是有什么大事要说。
老太太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庄挽,“收留谁让谁住下,也只是看她无处可去、实在可怜而已,要是想学她那不懂羞耻的母亲一样,介入别人感情的话,我庄家也不会继续收留她住下去。”
餐桌上静得没有一丝杂音。庄挽双手端放在膝盖上,极力控制着却还是轻微颤抖着,垂着眼眸,脑中一阵嗡鸣。
不懂羞耻的母亲、介入别人的感情……
庄任华看一眼餐桌上的人,家里显然是发生了什么,当年的事他知道,大哥跟那女记者本就两情相悦,是家里逼着大哥娶了陈芬茹,实在不能说是庄挽母亲介入他们婚姻的,轻声问:“妈,您说什么呢?”
“说什么?”老太太反问,“家里还有谁,能遗传到那种歪风邪气、不三不四的习性?”
本来她可以一直无视这个私生女的存在的,可事关自己女儿的终身大事,就由不得她继续兴风作浪。
庄任翎低下头没说什么,姿态却是默认了老太太的话的。
“让你住在庄家不意味着我就能容你,以后自己识相点,不要妄想着纠缠不该纠缠的人,庄挽,听见了吗?”
印象中,这还是这位奶奶第一次喊她的名字呢……居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说着这样的话,真讽刺。纠缠?纠缠谁呢?小舅吗?连她都觉得荒唐。
庄挽没说什么,用她一贯最擅长最顶用的方法,从座位上站起来,不卑不吭地抬起头,打算上楼去。
感觉自己的话被忽视了,老太太抬高了声调:“说你两句还不爱听了?!庄家也是你能甩脸色的地方吗?果然跟你那没什么教养的母亲有得一比!”
身子顿住,藏在毛衣袖里的双手攥紧、成拳,那么多反驳的语言堵在喉咙口,她要拼命把它们吞下去,因为只要一说,她就彻底输了。
可是怎么忍得住?说她什么都没关系,反正她有自我麻痹、装作不懂的强大功能。但是,她素未谋面的母亲、勇敢得有些傻气的母亲、连自己被抛弃了十八年都没埋怨过的母亲,却被人说着不懂羞耻、歪风邪气、不三不四、没教养……
全身都在颤抖,就在她要转身的时候,庄听辰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凳子被挪位的声音一阵刺耳。
“奶奶,这又不是她的错。”他淡色的眼眸看了一眼庄挽,没等老太太说什么,就离开了餐桌,路过庄挽身边时没看她,说了一句‘还不上来’,就率先上了楼。
庄挽回到房间里,楼下一片嘈杂,不知道在继续讨论着什么,还是继续诋毁着、辱骂着什么。
她背靠着房门,缓慢无声地从门后滑到冰凉的地板上。
像被一盆冷水浇头而下的感觉,难受到什么话都说不出,在这初春化雪的寒夜里,一次次冻成碎冰。
很多故事自始至终也没能发生在她身上,比如等到一个结果、解开一些发黄的偏见、委屈终于被人得知……她怎么能哭?她怎么舍得因为这些人哭?
可是小舅,不是都有婚约了吗?还能成为她最大的软肋,别人随便一碰就疼进五脏六腑里去……
一想起那人总是没办法止住委屈的,从她见他第一次开始就是这样。
温的泪淌进颈窝变冰冷,仰起脸来还是没用,泪珠一串一串往下掉,想咬嘴唇,又想擦眼泪,就当她真的变软弱了吧,无奈到只能看着自己任性。
不断有人告诉她应该这样做、应该那样做,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应该怎样做。
庄听辰敲了敲她房门,庄挽不敢开门,不敢让外人看见她软弱的模样,要一直仰着脸,保持双眼干燥,笑起来才不假。
庄听辰在她房门外蹲下,隔着房门不轻不重地开始说:“爷爷他,在娶了奶奶之后,喜欢过另外一个文艺女知青,所以奶奶对此,一直很介怀。父亲当年的事我不清楚,也许根本不是你母亲的错,但奶奶她,这么多年都耿耿于怀;昨晚你小舅过来说了件事,估计是跟小姑的婚约有关,但这些都不应该怪到你身上。庄挽,你听得见吗?”
庄挽静静听着,良久,站起来说:“我困了,堂哥晚安。”
趴到床上望着天花板,乌黑的大眼空洞无神。
第 47 章
手机铃声响了,庄挽从悲伤中回神,眨了眨涩痛的双眼,摸到手机,按下接听键,平时清脆的声音略有些沙哑:“喂?”
“庄挽小妹妹吗?准备睡了吗?”
“方大哥?”
“是,是你的方大哥哈哈……”电话那端方流抹着额头上无形的汗,讪讪笑道,“是这样的,我呢,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下庄挽妹妹。”
庄挽从床上坐起来,收拾了一下情绪,“你说,我听着呢。”
方流深吸一口气,决定豁出一张老脸去,“ 你跟你小舅住了这么久,知道他有什么特别喜欢特别想要的东西么?”
她想了想,只感觉小舅惯用的东西和品味都很独特高雅,实在是没怎么留意他有没有什么极喜欢的东西。不过,方大哥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庄挽想到什么,问:“方大哥,是不是小舅的生日快到了?”
“啊?……啊!是啊,快到了……我本来还想着要不要给他介绍一个年轻女孩来当做生日礼物呢,你看那丫……不,你看你小舅,都单身这么多年了,一直不谈女朋友,我们都担心他,是不是心理有什么问题,甚至……是不是生理方面……”方流在想,简谦言要是知道他这么说,估计会立刻毙了他。“但这又不太妥,还是送些别的好一点。”
愣了愣,她讷讷开口:“小舅他,不是跟我小姑,就是庄任翎,有婚约了吗?”
“什么婚约?!”终于说到点上了,“才没有!那都是他们两家以前开的玩笑话,昨天你小舅就去庄家跟他们说清啦!现在啊,他可是黄金单身汉一个呢!”
久久地没听见她的回复,方流对着手机‘喂’了好几声,依旧是微妙的沙沙响声,以为是信号中断了,郁闷地挂了电话,虽然借口奇葩了点,但幸好她应该是听清楚了吧。
心里把简谦言咒骂了无数遍,丫自己要说的话,干嘛要推他来当枪手,非得使着他来对一这么单纯的小孩编出这么一堆话,敢不敢再别扭一点!
而庄挽,听到方流的话之后,把手机丢到一边,整个人栽在床上,反应过来后,开始无声地、用力地、持久地笑着,笑到肚子都疼,笑到全身蜷起来,犹觉不够。
今夜,一定是无梦的一夜,因为知道了那是个口头婚约,更知道了那人取消了婚约,所以少女的一颗心,仿佛经历了高山和深海,终于重回到地面,安安稳稳的,足够平静。
周五晚上,庄挽一回家就听说庄任翎去了K市,要在那里定居工作。老太太生气又不舍,大儿子英年早逝,二儿子又常年忙于工作,好不容易盼到自己小女儿毕了业,还是要离开M市,她知道自己女儿的心结,无非是因为简谦言,情伤罢了。
看见庄挽抱着一堆书进门来,心里的忧愤一时间更甚,本就一直有哮喘,这下竟然猛烈咳嗽起来,一家人都手忙脚乱,赶紧联系家庭医生。
简尔芙让庄挽立刻上楼去,说不能让老太太看见她,庄挽被半推着上了楼去,心里极其不好受。
家里人为老太太的病折腾到深夜,春季哮喘病发频率高,又逢上内心忧愤,情绪非常不稳定,故而这一次病情来势汹汹,李医生一再嘱咐不能让她情绪波动大。
庄挽在房间里没心情写作业,干脆信手涂着鸦,耳朵一直留意着外面的动静,腕表上的时针挪到了数字十,敲门声响起。
庄听辰拿了杯牛奶站在门口,递给她,“下去吃点东西吧,厨房里都有,热一下就可以了。”
她接过来,忍不住问了句:“奶奶的病怎样?”
他唇色苍白,眸子一直阴郁,没什么色彩,看不出有什么情绪,“控制住了,没什么大问题。”看她脸上隐隐的脆弱,被大人们嫌弃,估计难受得紧,他补了一句,“跟你没关系。”
庄挽低下眸,点了点头。
庄听辰转身回房,听见她在后面小声说:“谢谢堂哥,晚安。”
他顿了顿脚步,没回身,“庄挽,其实我们同一个父亲,你应该喊我‘哥’。”然后进了自己的房间,房门关上。
后来,每每看到跟他差不多高高瘦弱的背影,庄挽就会想起那一晚,他说‘你应该喊我哥’,双手插在裤兜里,伶仃孤傲的样子。然后,双眼就会忍不住模糊。
日子看似平淡,实则暗流汹涌着一天天过去,人们往往会在平常稀松的时日里,忽视生活表面下的激荡。
这一学期的课几乎都被用来复习巩固,以应对最后那场最重要的考试。做完卷子就对答案,对完答案老师讲解,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每次成绩一出就能听到一片哀嚎,黑板上的倒计时从三位数变为两位数,严肃紧张又沉闷的氛围下,每个人都卯足了劲往前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