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着急,说:“不会的,这样,我给你点钱,你带给她。”
拉比阿很是坚持:“不行,土豆还能吃,我能把它们找出来。”
这孩子倔起来的样子和自己相比真是不遑多让,苏童也能理解战区的人民对事物的珍惜,于是立马将相机关了,跪到一片碎石砾里拿手刨竹篮。
刚刚整理出半边,抓着那柄,手脚并用将之猛地□□,她顺着力气滚到地上,看向拉比阿:“土豆呢,给我,装篮子里!”
哈迪弓着腰来扶苏童,说:“顾在找你!”
苏童坐起来,说:“稍等,捡过土豆我就回去!”
拉比阿将一个黑漆漆的球扔了过来。
刹那间,忽有两声枪响划破天际。
空气被又尖又脆的“嗖嗖”两声打开口子,带着呼啸而过的冷风,打到一丈外的废墟之上,激起飞扬的尘土。
尖叫声四起,本就不多的人开始逃离。
哈迪一下子蹲下来,说:“不好,有伏击!”
苏童吓得发懵,直到哈迪将她猛地一拽,她这才回过神来,朝一边同样弄不清状况的男孩大喊:“拉比阿!”
哈迪头皮发麻,紧赶几步,拎着男孩领口一扯,扔到苏童跟前,说:“走!走!我们要赶紧走。”
苏童抱着孩子,尽量放低身体,快步地前进。
耳膜受损,除了因为方才暗袭的枪声嗡嗡作响,竟是一点声音也听不见。拉比阿被护在怀里,心跳剧烈,浑身颤抖,脚下却是越来越快。
一抬头,顾川垂身向她不停挥手,五官惊骇,口型夸张:“苏童,苏童!”
苏童拼了命地跑,直到指尖相触,与他十指相扣,他猛地一拉将她锁进怀里,紧紧相拥。
听觉暂回,四周的哭喊与枪声此起彼伏,他们的车子横在前头做掩护,何正义仍旧没关摄像机,一边收录影像,一边朝他们大喊:“上车,快上车!”
顾川捞过苏童腰眼,半拉半提将她抱到床上,苏童去抓身边的男孩:“拉比阿,和我们一起走!”
一抬头,却见十步远的地方,哈迪忽地向下一跪。
何正义镜头正对,说:“不好!哈迪腿上中枪了!”
苏童反身将顾川一推,说:“我去救他!”
顾川拦在腰上的手却如铁箍,推搡着女人,将她往车上一扔,低喊:“你进去!坐好!”
苏童两眼通红,拗过头来:“顾川,他是为了救我,我不能丢下他啊!”
顾川向后一看,哈迪已经匍匐在地,四肢抽搐,他几乎是想也没想:“我去救他!”
何正义拉住他胳膊,说:“顾川,你不要命了!”
顾川已经甩开束缚,冲了出去。
☆、Chapter 48
寒风凛冽,日光微薄。
山间积雪斑驳,沙土之上泛着盈盈白光,山下柏油路上一片坑洼。
苏童解了插销,拿手将窗台内细细的一层沙抹了,将窗户牢牢阖上。
没有足够的床位,不得已下,哈迪住进了被幼稚儿童占领的病房,盘着身子挤在暗生霉斑的角落。
腿上的子弹已经被取出,止血缝针后,简易地包扎。
房间里满是孩子的哭闹,护士刚刚来过,给每个人喂了一点药,仍旧没能安抚大家的情绪。
都是三四岁,话都说不溜的当地孩子,因为缺少营养瘦弱不堪,脑袋就更显得硕大,头重脚轻的或坐或躺。
谁都知道他们哭泣,他们呻、吟,他们缺的不仅仅是药,更多是食物。
顾川习惯随身带糖果,此刻正将裹着花花绿绿包装纸的糖果分给病房里的孩子们。
他夹克上一片污泞,领口染着沙土,灰头土脸,站到这腻子刮得不均匀的室内,微微一笑,亦是璨若朝华。
前一秒还扯着喉咙大声啼哭的大头娃娃,接到糖果之后立马换上了一副雨过天晴的模样,抓着这外表漂亮,味道香甜的东西拼命往嘴里塞。
苏童连忙制止,将糖从他嘴里掏出来,剥去糖纸,又给塞回他嘴里。
孩子的母亲在场,微驼的背向下一弓,十分小声但客气地说谢谢,她看到苏童背着的照相机,邀请她给自己的孩子拍一张照片。
等苏童果真开机,将镜头对准过去的时候,她却因为宗、教原因而避让到了一边。她将焦点落在孩子的身上,按下快门的时候,尝到浓郁果香甜味的孩子正咧嘴而笑,在他背后,顾川虚化作一尊模糊的背景,只是轮廓美好地静静而立。
回程的路上,急忙赶来的阿勒夫开车,顾川坐到副驾驶上观察路况,何正义举着摄像机,开了一点车窗,仍旧不知疲倦地捕捉镜头。
阿勒夫坐在最后一排,怀里抱着他破了几个洞的竹篮,两只脚踩在皮垫上,歪头靠着车窗睡得正熟。
没人说话,车里一片寂静,苏童木然看着正前方顾川的座椅发愣,搁在膝盖上的两只手攥得紧紧。
眼前似乎又有方才的千钧一发,子弹过风嗖嗖打到沙土上的时候,顾川如一道黑色闪电般穿了出去。
放低重心,佝偻起背,左顾右盼,机敏而警觉。
苏童扒着车框向外望去,只见子弹一排排打到地上,立时黄沙肆起,尘土飞扬。几次掠过顾川,几乎擦身而过,看得人一阵心惊肉跳。
不长的一段距离,却像是跨过万水千山,直至他顺利将哈迪扶起,所有吊在喉咙口的那颗心方才跳了一跳。
还不算完,他两手穿到哈迪腋下,将人半边抱起,连拖带拽地向车这一头不断前进。几次躲避伏低身子,顾川蒙在哈迪身上,脸几乎扎进土中。
何正义站在车边,一脸焦急,向顾川用力挥手,大喊:“老顾!快!快!”
枪林弹雨里,两个交叠的身影蹒跚而来,离车身一尺远的地方,何正义跑出去一把抱住哈迪的两条腿,一人进一人退,扛着哈迪向车上来。
伤处已是鲜血淋漓,鲜红的液体自灰色裤子里渗透出来,染成一片深色,每动一下,哈迪立即声嘶力竭地痛吟一声。
人被扔到中间的位置上,顾川将他两条腿收好,对车里的人说:“扶稳他!”
苏童一只手拉住哈迪的胳膊,教他倚到座椅上。慌乱之中,看到车门外顾川的脸上是几道划破的红痕,心尖直跳,伸出手说:“顾川——”
指尖相触,虎口相扣,顾川用力捏了捏她手背,说:“不怕,坐好。”
再深深看她一眼,他自副驾驶位爬进驾驶座,将车子快速发动。
颠簸之中,拉比阿的篮子滑到身前,满是尘土的脑袋向前一冲,直砸到苏童椅背上头。
苏童回过神来,一展拳头,手心已满是湿黏的液体,转身将篮子提起来递回到拉比阿怀里,他道声谢,隔着玻璃往外望去,说:“快到了。”
顾川自前头转身望过来,问:“待会儿你来指路,阿勒夫开车。”
拉比阿摆摆手:“把我在外头丢下来就好,我能一个人走回家去。”
苏童先向顾川他们翻译了一遍,刚要发表意见,阿勒夫忙不迭地说:“没错,我就开到那条街口,剩下的路你自己走吧,我也急赶着要回去。”
苏童诧异:“你回去哪儿,你还没送我们回酒店。”
阿勒夫一缩脖子,语气这才缓和下一点:“我当然、当然先送你们回酒店。”
车子还是只到路口就停了下来,拉比阿跳下车子,刚要跑,苏童跟着下车,将他喊住,摸出身上带着的几张票子全给了他。
“拿着吧,现在物价飞涨,这点钱可能也买不到什么,但能撑多久是多久,最近就不要出来卖东西了。你如果有困难,可以来马达亚找我,不出意外,我晚上会在。”
拉比阿将钱收下,乌黑的大眼睛里闪着光,向她深深鞠了一躬。
顾川跟了出来,拍着苏童的肩膀,说:“我们要早点走了。”
苏童还是等拉比阿走过一条巷子,身子消失在拐角方才回去。上车之前,顾川从口袋里掏出仅有的几颗糖,递到她手里,说:“吃吧。”
苏童推开了,说:“留给孩子们吧。”
顾川剥开糖纸,在她始料未及的同时,将一颗糖塞进她嘴里。
苏童:“……”
顾川抹去她额上细密的汗珠,说:“我不是没事了吗?”
***
何正义的房间定在顾川隔壁,刚一用过晚饭回来的时候,社长的电话恰好拨了进来。
何正义敲了敲墙算是知会,没过多一会儿,顾川心有灵犀地敲门进来。
电话谈得简单,社长口吻正式地说我一定实话实话,把实情告诉领导,这次是小何的失误,不关你的事,你带他们尽量早点撤出,安全回国。
顾川也虚晃一枪,说:“麻烦社长为我们多争取一点路上的时间,现在这里动荡不安,每走一公里都有各种艰难险阻。”
社长一一答应,直到挂电话的时候方才小声说道:“顾川,千言万语,就只剩下一句注意安全。”
顾川嘴角一挑:“明白。”
“……你和小何——”
“怎么了?”
电话那头像是轻叹了一声,声音更低:“你们是英雄,为社里争得了荣誉,社里的全体员工都感谢你们。”
一阵沉默。
社长说:“挂了,刚刚和你说的我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