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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比乌斯 (楼海)


苏童本来只是匆匆一瞥,在看清那人面容后,几乎惊得一跳而起,放下手里的东西急跑过去,抓着那女人的手,问:“詹妮,你怎么了?”
詹妮满是红血丝的眼睛往她脸上一转,撮起嘴要发出她名字的那一个音节,却只是从沙哑的喉咙里吐出几声呜咽。
她因悲痛而说不出话来。
旁边有同事认出苏童,非常抱歉地告诉她:“对不起,詹妮情绪太激动了。”
苏童问:“到底怎么了?”
有人哀恸:“我们失去了一位杰出的好同事。”
苏童脑中“嗡”的一声。
“汤姆,你认识汤姆的,对不对?”
“……”
***
酒店房间紧张,只剩下一楼的几个单间没租出去。
顾川本来只欲拿一间,想了一想,还是多要了一间。
去看苏童,人没理会他的深思熟虑,已经有些恍惚,只是木愣愣地向前台翻译了过去,然后取了房卡递给顾川。
两人的房间是门靠门,只隔着一道墙,隔音效果很不好,一关上门,谁打了个喷嚏谁说着话,都听得一清二楚。
顾川在屋里走了走,舒展筋骨,又踱步到窗边,在墙壁的掩护之后,微微撑开蒙着黑灰的窗玻璃,自那条狭窄的缝隙里看到这座颓败的城市。
浓烟四起,日月无光,间或自厚重云层中穿过的阳光,像裹着一层纱帘,能看得到身量却看不清楚体态。灰蒙蒙的一片废墟里立刻有镜片的反射光,那是狙击手在瞄准目标。

☆、Chapter 46

顾川又把窗户关了起来。
行李随后送达。
顾川向人道谢,留了些微不足道的小费,等人一走,拉紧房门,他立刻偷偷架起海事卫星电话,只是捣鼓半天还是于事无补。
准备用笔记本的时候也遇上麻烦,沙尘飘进键盘,积在触点的底下影响感应,打字的时候几乎要用敲的。
简梧不在线,他留了一行字简述情况。
顾川随后出门去找苏童,敲了两下门,喊一声是我,房间里很快响起脚步声。
没几秒钟,门后出现一张白里透红的小脸。她刚刚洗过脸,没有热水,脸被激得晕上两处嫣红,鼻尖也是水红色的。
短发湿了一圈,刘海聚起几股分在额上,没有阻挡,一双清亮的眼睛显出来,含着水似地脉脉看他。
苏童看顾川喉头滚了滚,此刻一步跨进来,长臂一捞将她揽到怀里,热腾腾的呼吸喷在她额头上,带着暖意的手指将她下巴一挑,要她被迫地抬起头来——
不知道自己哪一点教他情动,苏童都已经做好了他要吻下来的准备了,顾川那只手忽然擦过她脸颊,按到了她的额头上:“还有点发烧。”
苏童:“……”
顾川带了药,带了灌了宝贵热水的保温壶,将人松开后,把东西从外套的大口袋里一一取出来。
顾川说:“先把药吃了。”
一只手已经平摊到苏童面前,还是老规矩,她低头将药吞了,没来及喊苦,水已到嘴边,他捧着她后脑,两只眼睛仔仔细细地看着水一点点地入到她嘴里。
等她喝好了,视线一晃,正落到她打开的背包上,几只大胆子的蟑螂沿着缝隙钻进去,不止是箱子上,地毯床铺上都趴着几只。
这地方,最大的特色就是虫子满地跑。
顾川给她擦了擦嘴角,说:“你先站着别动。”
苏童不知道他要做些什么,就见他往自己背包那边走过去,从里头拽出她的头巾,抖了两抖,有什么褐色的东西掉下来,他拿脚踩了。
苏童过去才看清是蟑螂,去找了张没用的纸把尸体包起来,说:“这东西不能拿脚踩,有细菌和虫卵……”
不过既是这种鬼地方,哪怕留下这些东西也没什么所谓,苏童看了看这狭窄阴暗的房间,霉菌的气味自从没洗过的地毯下钻出来。
她摇摇头:“算了。”
苏童手脚麻利,顾川还在帮她理背包的时候,她已经将这房里能看得见的小强一一处置了。
一扭头,顾川神色淡淡地看着她,黑漆漆的眼中深处存着几分不易被人觉察的惊讶,苏童问:“怎么这么看我?”
顾川咕哝了一句:“以为你们女的都怕这东西。”
一开始也怕的,尤其是这恶心玩意儿触角动起来的时候,方法挠到人心似的教人不得安宁。后来出到国外,见得多了,渐渐也就麻木了,偶尔寂寞起来找一只出来聊聊天也是很别出心裁的一件事。
不过说什么“你们女的”?苏童当即挑起眉,疑心:“你都认识哪些害怕的女人呀?”
顾川笑着将她包的拉链关起来,拍拍上面的尘土,放到桌边,说:“那还挺多的。”
放在以前,她大概要饶有趣味地站起来和他侃大山,从他的职业聊到理想,物质上升到精神。
不过此刻却只是安静地坐到床边,顾川一走过去,她很自觉地张手搂到他腰上,脸找了个舒适自在的地方,懒洋洋地靠过去。
顾川摸着她头,说:“我陪你去找那几个美国记者吧,问问事情的来龙去脉,或许事情还没下定论,刚刚不过是捕风捉影后的推测。”
苏童立马抬头看他,眼中一闪:“真的?那……何摄影呢。”
顾川说:“或许已经来了,或许还在路上。先去把这事忙完了,回来再想办法。”
苏童感激地直点头:“好。”
***
去到詹妮房间的时候,正好遇见刚刚那几个出来,将门轻轻带上了,对苏童和顾川抱歉地说:“詹妮已经睡下,我们还是不要打扰她了。”
苏童只能不死心地问他们:“刚刚你们说失去了一位好同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汤姆,汤姆他去哪儿了吗?”
几个人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才有人说:“小姐,你听说这里有记者失踪的事了吗?”
苏童说:“是的,美国记者,两个,但我不知道是哪两位。”
这人指了指房门,说:“一个是詹妮。还有一个是……”
他吸了吸鼻子:“汤姆。”
他们是在战争打响后就预备随军进入最前线的地方采访的,不过不是和政府军合作,他们希望用另一种视角来全面剖析整个战局。
他们要去走到对立的那一面,从他们的眼里看这个世界。
只是没有想到急转直下的局势会让他们陷入一场泥潭。
“是线人出了问题。”他们说:“说好要带他们安全深入的线人临时变了卦,将两个人丢在一片枪林弹雨里之后便溜之大吉。”
冲突地区,线人就是最大的资产,相信某个线人,就意味着要把性命交到他们手上。
苏童觉得心里一揪,问:“他们被谁抓了吗?”
“当地的一个组织,抓了去当人质,要和政府谈条件。记者,年轻的记者,美国来的,有男有女,他们以为手里握着很大的筹码,大家都会听从他们的意思,给他们所需要的一切,打个八折也可以。”
可是他们忘了,没有人会和恐、怖分子谈条件,何况又是在这样动荡,本就飘摇欲散的地方。
救援队强行攻入的时候,詹妮和汤姆关在一个房间,距离他被处决的时间已经过了十二个小时。
捡回一条命的詹妮吓傻了,见到他们之后便开始嚎啕大哭,在大家的护送下,她进到当地的一家医院进行诊疗。
她需要心理辅导,需要有医生将她从这恐惧里□□。
可面对一整个医院里断腿断手的危重病人,大家却又不得不将只有皮外伤的詹妮重新带出来。
“走的时候,他们说过,这是他们个人的决定,他们承担所有后果。”
话到后来,大家都沉默起来。
一直在旁没说话的顾川不知怎么就想到何正义写在纸上的那句话:我做了领导想让我们做但不好说出来、广大电视观众希望我们做的事情。
回去的路上,被验证过答案的苏童恍恍惚惚,开门的时候,她忽然问:“只是为了一张照片,一段视频,一篇采访,就这样牺牲掉自己,值得吗?”
在国内昂着头,说无论如何都要找机会过来的那个人此刻已经完全变了样。身体僵硬,声音颤抖,好像有什么东西狠狠压死她,教她无法动弹。
顾川过去搂着她,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身体里一样,手往她脸上一抹,立刻被湿了掌心,他一言不发,就等她无声地哭。
直等她甫一安静下来,顾川才说:“我能理解他。”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她听得懂了,有些愣地问:“为什么?”
顾川说:“这个地方,生存与死亡的界限如此模糊,往往你昨天驻足的街角,今天就可能有人被不知从哪儿打来的子弹一枪毙命。可一旦作为记者,口袋里揣上录音笔,肩上扛着摄影机,脑子里想着今天的新闻稿,就会有冲到现场的欲望,管它是什么样的现场。我们不会想到这里是危险还是安全,这件事是值得还是不值得,在冲突地区报道,做什么风险评估都是狗屁,这里没有安全与危险之分,只有去与不去。”
只有去与不去。
苏童在他怀里转了个圈,一面背抵着房门,一面靠在他怀里,问:“所以你十二年前哪怕已经被国内催促无数遍,还是要带领大家回来,就是因为你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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