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年买了两份炒粉,钟茗把自己盘子里的大部分炒粉都拨到了钟年的盘子里,钟年笑呵呵地说道:“姐,我吃不了这么多啦。”
钟茗说:“你吃吧,我吃不下。”
“天气实在太热了,我也吃不下东西。”
“嗯,你下午要去附属一中参加奥数考试吧?”
钟年点点头信心十足地说:“我已经都准备好了,放心,我一点都不紧张,说不定我考得太好了将来可以直接保送清华呢。”
钟茗看看钟年,她笑一笑,充满了期待,“加油啊,钟年。”
“姐,你下午干什么?”
“上课啊,不然还能干什么。”
下午第一节课,钟茗被班主任叫到了办公室,当然办公室里还有其他的老师,包括校长和教导主任在内,钟茗站在这些老师目光集中的地方,她低着头,觉得自己像一只将要被屠戮的白斩鸡。
班主任缓缓地开口,“说说吧,那些画是谁给你画的?”
教导主任在旁边补充,语气严厉,“你为什么这么做?!这种事情对学校的名誉造成了很坏的影响!”
最末的一句再次用力地加重了语气,教导主任在表达他的愤怒和刚正不阿。
钟茗说:“我总得活吧!”
校长忽然一拍桌子,露出一脸愤怒的表情,“你这是什么话?!”
门外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校长忽然传来敲门声。
林森走进来,班主任最先站起来,对林森笑着说:“先给我吧,拍完照就还给你,学校留个底。”林森把自己获得的“全国科技作文一等奖”的奖牌递过去,校长点点头,语重心长地道:“林森,你们这一届学生里我最看好的就是你了,你就不考虑考虑……”
林森摇摇头,“我得听我爸妈的。”
他从走进来跟老师笑着对话到走出去,都没有看钟茗一眼,钟茗如被人丢弃的垃圾一般孤零零地站在墙角,她的背脊无声地僵硬了,硬生生地感觉,如果此刻有人从她的背后给她一拳,她肯定会“咔嚓”一声,直接从中间断掉。
林森走出去,并且认真地把门关好。
办公室里冷气嗖嗖的,钟茗觉得自己暴露在外面的胳膊也跟着冒着咝咝的凉气,毛孔都冻得永远地关合起来。
最后得到的处分是——记大过一次!
钟茗居然觉得还行,可见当人承受了更大的变故之后,再发生任何事情,对于她来说,都是小事。
因为钟年要去附属一中参加奥赛,所以晚上放学就剩下钟茗一个人回家了。
她走出学校没几步就看到一辆轿车缓缓地开过来停住,钟茗看到了坐在车里的人,紧接着,那人推开了车门,站在了钟茗的面前。
钟茗看着从车里走出来的那个女人,她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早晨,那个早晨发生的事情,她和钟年这一辈子都忘不了,真的忘不了。
那一天下着大雾,纯白的雾气在空气里缓缓地流动着,它足够湮灭一个人的身影,还在睡梦中的钟茗被钟年推醒,她睁开眼睛,看到钟年手里抓着一把钱,很厚很厚的一沓子人民币,钟年说:“姐,妈走了。”
钟茗猛地惊醒了。
她手忙脚乱地穿上衣服,再领着钟年一路奔下楼去,她和钟年绝望地奔跑,追逐,追逐,奔跑……
她领着钟年一口气跑到了距离家不远的长途汽车站,就在这个时候,一辆刚刚发出的长途汽车从她身边开过,钟茗在抬起头来的时候,她看到了坐在车里的妈妈,但妈妈没有看见她和钟年。
她都没有看见跟在长途汽车后面拼命奔跑的钟茗和钟年。
甚至连头都没有回。
她看不见钟茗挥舞着双臂拼命大喊的样子,听不到钟茗绝望的哭腔,也不知道钟茗最后那几乎于挽救的追逐……
在钟方伟染上赌瘾并且败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后一年,章云终于决定放弃她的两个孩子,离开这个糟粕腐烂的家庭了。
七岁的钟年坐在路边,害怕得张嘴大哭。
钟茗没有追上他们的妈妈。她和钟年失去了妈妈。
精疲力尽的钟茗静静地站在马路上,看着那辆长途汽车在自己的面前绝尘而去,泪水在她的脸上放纵奔流,眼泪流到了她的嘴边,充满了苦涩的味道,她转过头,看到了坐在路边大哭的钟年。
有人群慢慢地向他们围过来。
钟茗走过去,把哭泣的钟茗抱在怀里,她紧紧地抱着钟年,她觉得她是在保护钟年,保护着钟年那个单纯脆弱的梦想,保护着他们的家。
八岁的钟茗对满脸眼泪的钟年小声地说:“别哭了,姐带你回家。”
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吧。
学会收拾家务,学会做饭,学会照顾钟年和自己,学会偷偷把家里的钱藏起来不让钟方伟看到,学会无论经历什么都能硬撑下去,学会不合年龄的沉默和努力。
因为她还有钟年。
【四】
牛排端上来了,在钟茗的眼前“咝咝”喷着热气,散发着令人忍不住分泌口水的香气,钟茗默默地望着桌面上的刀叉,她抬头看了看坐在对面的妈妈章云,然后模仿着她的样子,拿起了刀叉。
只是费了好大的力气都切不开。
章云伸手过来端走了钟茗面前的盘子,默默地把钟茗的那份牛排切好,然后又把盘子放回到了钟茗的面前。
钟茗拿起叉子,把切好的牛排送到自己嘴里,她很饿。
章云低声说:“对不起。”
钟茗用力嚼着嘴里的牛肉,叉子偶尔在盘子上划过,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声响,章云望着她,她骨瘦如柴。面颊深深地陷下去,整张脸都是用化妆品制成的,只是无法掩藏的双手暴露在空气中,手上是无数难看的皱纹。
章云说:“其实我给过他不少钱,让他好好照顾你和钟年,我真的尽力了,茗茗,我并不是没有对你们负一点责任。”
钟茗把嘴里的牛排咽下去,她用叉子去挑一旁的意大利面条,面条缠绕在叉子上,又软软地垂下来,钟茗说:“你负了多少责任?”
“茗茗。”
“我想起来了,也许你真的这么做过,比如说,在钟方伟染上赌瘾之后,你把我和钟年丢给了他,然后你去谋取自己的未来,那时候,正是我和钟年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却不在我们身边,让我一个人去承受恐惧还有失去亲人的痛苦,这就是你这个负责任的妈妈当年对我们所做的一切!”
“你别说了。”
“那你把我叫到这里来干什么?吃牛排?”
章云有点艰难地张张嘴,声音仿佛是从喉咙深处发出来的,很费力,“茗茗,我要走了。”
钟茗说:“你走得了吗?”
章云看看钟茗,她的脸上有着愕然的神情,“你知道?”
钟茗点头,“是,我知道。”
“我已经安排好了,可以走,而且,我可以带一个人出境,”章云的脸上出现了一点为难的表情,“茗茗,我查过你和钟年在学校的情况,我想带钟年走。”
心好像是在一瞬间,被一根针狠狠地扎了一下。
钟茗用力咬着嘴里的一块牛排,胸口宛如被巨石压住一般堵得慌,钟茗拿起一旁的餐巾擦干净嘴,接着抬起头来对章云说道:“我告诉你,别去找钟年,如果你去找钟年,我跟你拼命!”
“茗茗,你把钟年留在这里只能耽误他!”
“你凭什么?!”钟茗面无表情地说:“凭什么说带他走就带他走,是我努力吧钟年照顾到现在的,我这个姐姐比你这个母亲做得要好很多,你没资格管他,很多年前你就没有这个资格了!”
章云的脸上惨白一片。
钟茗把叉子扔到了餐盘上,那些牛排吃得她喉咙难受得要死,她拎起一旁的书包转身往餐厅外面走,然而她还没有走出几步的时候,她的身后传来章云略微颤抖的声音,“钟茗!”她喊的是钟茗,不是茗茗。
钟茗回过头。章云的脸色依然很难看,她似乎下了最后的决定,终于决定开口了,“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你没权利霸占钟年。”
钟茗漠然地看着章云,面无表情,“你说吧,妈妈。”
“你不要叫我妈妈。”章云安静地看着钟茗,平静的语气却近乎于残忍,她略微带了些细纹的面孔在钟茗的眼前一点点延展开,像是一个可以把人死死缠住的密网,直到窒息都不会松开。
钟茗的内心发出绝望的哀鸣,一路冲出了餐厅,她几乎是失魂落魄地一口气冲上了马路,一辆出租车在她面前紧急刹车,钟茗满脸惨白地回过头,她看到的是出租车里的司机愤怒到扭曲得面孔。
钟茗低着头,她觉得眼睛里湿漉漉的,伸手摸过去,摸到了一手的眼泪。
经过一家精品店的时候,钟茗看到了在精品店里挑东西的孟烁和江琪,江琪抱着一个超级大的泰迪熊,笑容满面地看着身边的孟烁,而孟烁笑呵呵地站在她的身边,他们看上去郎才女貌,光是站在一起就十分好看。
钟茗站在外面,突然觉得那两个微笑的人离她很远很远,其实本来就很远,因为两个世界的人,即使有短暂的交集,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默默地淡化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