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烁还想说话,但一阵汪汪的狗叫忽然传来,钟茗回过头,她看到了朝着自己汪汪叫的小白,它不住地用爪子敲着地面,两只湿漉漉的大眼睛里露出了祈求的神色。
洋紫荆林里。
裴源蜷缩在草坪上,他背靠着粗大的树身,青紫的嘴唇不住地哆嗦着,消瘦的身体抽搐成一团,脸色惨白犹如薄纸。
“你怎么了?”
当惊骇的声音从裴源的头顶上传来的时候,已经被疼痛折磨得动弹不得的裴源吃力地睁开眼睛,他看到了钟茗紧张的面孔。他再也不能坚持什么,声音仿佛是从齿缝间磨出来,吃力痛苦,“我……要死了……”
裴源一头栽倒在地面上。他的呼吸变成稀薄的碎片,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微不足道,即使就在这一刻停止了,也没有人在乎,他没有家,没有亲人,什么都没有。
所以,就这样死了吧,把所有的绝望都埋葬,这才是他唯一的出路。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头顶上的灯发出昏黄的光芒,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这些都在无时无刻地提醒着他——
他已经在医院里了。
裴源坐在病床上,看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周围没有一点声音,他的双眸里是一片木然的光芒。
有饭的香气传入他的呼吸里。
裴源睁开眼睛,他看到了从医院食堂里打饭回来的钟茗,他把头转回来,说,“这次谢谢你了,你可以走了。”
钟茗把饭放在病床旁边的桌子上,她说,“医生说你需要营养,你多吃点。”
裴源撇了撇唇角,冷冷地一笑,“我吃再多也没用!”
钟茗看看裴源,说,“你早就知道自己的病了吧?”
裴源看都不看钟茗一眼,他就像是一个可以刺伤别人的匕首,“少在我面前装什么好人,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给我滚远点!”
钟茗看着裴源,“你当然知道我是什么人,不然你也不会散布那些照片,你以为你拿到那本画册就天下无敌了是吗?”
裴源一怔,惊愕地看着钟茗,“你知道是我?”
“从你第一天走进鹭岛一中,我就知道你是谁!你的校服里面有一个‘M’的标记,我认得,那曾经是牧泉的校服,或许你以为那是他名字开头的第一个字母,但我告诉你不是,那是我的名字,茗开头的第一个字母,牧泉自己亲手弄上去的。”
“……”
“你是牧泉的弟弟裴源,你来是为了牧泉的死报复我,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散步那本画册上的内容,我没办法,我阻止不了你。”
被完全戳穿的裴源骤然发怒,“我难道不该报复你吗?你害死了我哥哥!”
“难道是我把牧泉推下楼的吗?凭什么让我承担一个人渣的懦弱自杀!裴源,你脑子清醒点!”
“你敢说我哥哥是人渣!”
“牧泉就是一个人渣!自卑,懦弱,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渣,容不得半点失败的人渣,他把自己困在一片狭隘的世界里,然后肆意地伤害我们所有人,最后他死了,那也是他自己自作自受!”
“你给我滚!”
裴源从自己的手背上拔出针头,紧接着抓过点滴瓶就朝着钟茗砸了过来,钟茗朝后退了一步,点滴瓶在她的眼前摔了个粉碎,钟茗抬头看了看怒不可遏的裴源,裴源凶狠地朝她大声吼,“滚出去,听到没有?!”
钟茗再也没有说话,转身走了出去。
病房的门被关上了。
裴源脸上狰狞的表情一点点地消失,良久,他忽然深深地低下头,好像是突然有人抽走了他周围的空气,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从面孔上突然涌起的浓浓失落让他像一个失落沮丧的孩子。
他觉得自己仿佛是被与世隔绝到一个孤零零的小岛上,无人搭理。
钟茗走出来的时候看到了还坐在走廊休息椅上的孟烁。
孟烁低着头在那里发短信,直到钟茗走到他身边的时候,他才抬起头,在看到钟茗之后把手机收到了口袋里。
钟茗说:“走吧,回去了。”
孟烁朝着裴源的病房抬了一下下巴,“那小子呢?”
“他爸已经来了,这里不需要我们了。”
钟茗说完,自己率先朝外走,孟烁跟着她走了几步,忽然开口问道:“哎,他那个心脏病……是不是特别不好治。”
钟茗只是淡淡地点点头,“嗯,不好治。”
病房的门被再度推开了。
裴源转过头,提着一包衣服走进来的父亲牧川的目光在裴源苍白的面孔上扫了一圈,接着,他一言不发地把装着裴源衣服的袋子放在地上,看着裴源。
裴源的嘴唇微瑟,他低着头,伸手把还黏在手背上的胶布撕下来,父亲牧川坐在病床边,拿过一个苹果慢慢地削,他画了十多年图纸的手按住了水果刀的一端,拿着苹果的手微微地颤抖着。
裴源低声说:“爸。”
牧川削苹果的手无声地顿了一下,他望着裴源,“为什么不早说?!”
“我已经没救了,我也不想浪费你的钱。”
“狗屁!”
牧川忽然发起怒来,“你是我儿子!”
裴源眼眶猛地一阵发胀,眼泪迫不及待地要从他的眼眶里往外蜂拥,他的面孔憔悴苍白,有温热的液体从他的眼睛里缓缓地流下来,他一动也不动,眼泪溅到雪白的被单上,扩散成了一片湿润的痕迹。
裴源失神地笑了笑,轻声说:“我害怕你再把我给扔了呢,你又不是没干过这种事!是吧?爸。”
“……”
“我知道我从来都比不上牧泉,我还间接害死了我妈,我活该被你扔在汕头,可是,很容易等到你把我接回来,我真的不想再被你赶走,爸,我保证我不会拖累你,我不浪费你的钱。”
真的害怕被再次抛弃,在逐渐荒芜游离的生命中,所有伪装的勇气和梦想都会在瞬间轰然倒塌,我只想留在你的身边,再多一点时间。
牧川默默地看着裴源,他忽然低下头,把脸上的眼镜取下来,用手擦了擦眼泪。
知道为什么在你小时候生病的时候把你扔在医院里吗?因为那时候爸爸没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死,所以除了把你扔在医院里,没有第二个办法。
知道为什么要在你妈妈猝死之后把你送到汕头去吗?因为害怕你妈的死会给你造成更深的阴影,你和她得的是同样的病,因为害怕爸压在心里的怨气会控制不住地发泄在你身上,因为希望你能换一个环境,好好地成长。
滚热的眼泪顺着裴源的面颊一行行流下来。
他的喉咙里发出因为巨大的哀伤而无法控制的呜咽声,眼泪流满了他整张苍白的面孔,裴源沙哑着嗓子说:“爸,我不想死……”
【二】
七月,鹭岛一中的期末考试渐渐逼近,天气热得发了狂,学生们都躲在冷气嗖嗖的图书馆里不愿意离开一步,他们用背水一战的心情准备着期末考试,并且热切不比地期待着将要到来的暑假。
中午在食堂吃完午饭后,钟茗从超市里给小白买了一些东西,付完钱走出来的时候看到迎面走过来的孟烁和江琪,孟烁的手里撑着一把伞,细心地举在了江琪的头顶,江琪最先看到了钟茗。
钟茗先笑道:“你们去图书馆?”
孟烁点点头,“你呢?”
钟茗向他示意了一下手中的东西,“那家伙住院了,我帮他照顾小白,买东西的钱都算在他账上。”
江琪看看钟茗,“你最近常去医院?”
“嗯。”钟茗点点头,“我还有很多账没和那家伙算清呢。”
孟烁眉头一皱,“跟那种人……还是算了吧。”江琪默默地拉了孟烁一把,“走吧,去图书馆,晚了就没有位置了。”
孟烁“哦”了一声,江琪朝着钟茗笑了笑,“那我们走了。”
钟茗点点头。
江琪拉着孟烁离开了,他们并肩朝着图书馆的方向走,慢慢地混入了人流中,周围很静,只有趴卧在榕树上的蝉儿发出刺耳的噪音,那些声音连成了一大片,震得耳膜都一阵阵疼痛,能让你充分地感受到这个夏天的燥热。
钟茗看着江琪和孟烁消失在自己的眼前,她望着他们的背影,眼眸里一片安静的神色。
江琪和孟烁上个月正式在一起了。
事情就是这样,当他们找到了他们更想珍视的感情时,那就意味着他们与你的感情开始变得疏离和尴尬,因为他们有他们想要的空间,不管他们曾经是你多好的朋友,你和他们永远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更何况,江琪知道她曾经喜欢过孟烁。
但也只是,曾经喜欢。
钟茗往学生宿舍楼后面的洋紫荆林走的时候,她的手机忽然响起来。
她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接着眉头一皱,脸上出现了复杂的神色,但是她还没有走出几步,手机再一次不屈不饶地响起来了,还是同一个人打来的。
钟茗接起手机,面无表情地说:“我说过,我不会让你带走钟年的。”
章云默了默,似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接着轻轻地说道:“那么,你让我见见他,这总可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