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风声便没有别的声音,这样的夜静得叫人喘不过气来。
林君含站起身细细打量整个房间,忙忙碌碌这么多天,直到此刻才有机会安静的呆在这里。这是林望成的书房,大半辈子都在这间书房里工作,而后就要被搁浅了。眼眶火辣辣的,吸紧了鼻子,眼泪还是一滴一滴的掉下来。戎马一生的大英雄,到头来就那样被埋葬了,睡在冰冷的棺木中,昔日繁华皆是过眼云烟,黄土掩上身时带不走一丝一毫。
做为他的子女也没能站在墓前好好祭奠,他把家国天下丢给了她,却是一盘散砂,为了收拾这个烂摊子,短短几天的时间便耗尽了她全部的气力,如果时局再动荡一阵,她担心自己能否撑下去。她不想将他打下的江山拱手让人,当他撒手人寰,她能为他做的,也只有这些。
林君含亦是到了此刻,才可以默默的掉下眼泪。那些人前隐忍吞咽的,通通流淌出来了,擦也擦不净。
可是,再没有了父亲的怜惜。以后无论遇到怎样的困惑与难题,都要她独自面对了。
天一亮,就准备出发了。
林君含见王思敬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锦盒。问他:“那是什么?”
王思敬老实憨厚的男人,如实说:“五小姐让带给三少的礼物。”
林君含笑了下:“该择日把她嫁出去了。”起得早,除了家中准备膳食和打扫的下人,那一大家子还没有醒来,伴着鸟叫,她的声音也显得格外明快。
晨雾中王思敬看着她明净如水的笑嫣,不由松了口气。这些天过去都是愁眉不展的样子,让看着的人也倍感于心不忍。现在好了,又看到四小姐笑了。
王思敬替她打开车门:“四小姐,快上车吧。”
真的太早了,城中石板路上稀稀落落的人群,不论是做小买卖的,还是赶集市的,皆像慢悠悠的从晨光里晃荡过去。
林君含隔着一面窗子望着外面平凡的市井生活,心里真正的安稳下来。时局稳定了,她的这些绥州百姓不用担心饱受战乱之苦。而她对天上的父亲,也算有个交代了。
王思敬见她叹气,在一旁说:“现下天下太平了,四小姐不用像前几日那样忧心,借着这次外出的机会就放松一下心情。”
林君含转首问他:“这些日子巧云和修文一定很担心你吧?”
“女人家的心思细,有个风吹草动便忧心重重。老督军的事本来是瞒着她的,却难免听到风声。以她的性情估计又要胡乱猜想,整颗心七上八下的了。”
“那回来的时候就去家里打个拐,让他们母子看到你,心中也就踏实了。”
王思敬憨厚的一笑:“谢谢四小姐。”
临近晌午时分抵达运城。
梁琼出来迎接她,心中积蕴再大的火气,事到如今脸面上也是笑吟吟的。
开口便唤:“让督军亲自跑一趟,实在过意不去。”
林君含笑笑:“梁叔这样说就见外了,我是您看着长起来的,还是叫我四丫头吧。”
“那如何成体统,即便看着你长大的,也不能乱了规矩。”
“没有外人在场的时候,梁叔还是叫我四丫头听着习惯。”
梁琼笑得一脸横肉堆积起来,越发显得凶神恶煞。接着请她去里面坐,顺便聊一聊同清军和解的事情。
林君含并不太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有她自己知道此番过来是要跟付东倾道声谢。这一回如果不是他们,前路叵测,想象不到会发生什么。
只任梁琼发泄心中的怒火,耐着心思听了一会儿。那边就来叫着开宴了,眼见快过了吃晌午饭的时间,梁琼不好再唠叨下去。就站起身说:“请督军先去餐厅用餐吧。”
林君含不急不缓的,一顿饭吃下来,约定的时间也就差不多到了。
便说:“梁叔的意思我都明了,既然和解是清军提出来的,我想不会再有太大的出入。时间差不多了,去到清军约定的地点还有一段距离,我就先出发了。”
梁琼在心中诋毁她,狼崽子长大了,牙尖嘴利,知道跟他耍心眼了。面上只是和和气气,尽说些服帖恭维的话:“督军年少有为,我自是信得过。”等人一走,神色尽敛,冷哼一声:“狼狈为奸,哪有个好东西。”
但再多怨怼,还是要将眼前的难关过了。来日方长,总不会任她一直得意下去。
汽车一开出去,王思敬回头看了一眼说:“老狐狸变脸就是快。”
林君含哼笑:“他现在是哑巴吃黄连,清军一日不撤退,他便连我一同忌惮。否则惹得我一个不快,和清军联合起来前后夹击,就有他受的。”
“四小姐,何不趁现在将这个隐患除掉?”
林君含默然转首窗外,她比谁都想铲除梁琼。可她更怕一个梁琼倒下去了,会出现一个比他更强劲的对手,那个才是她真正忌惮的。
却又隐隐觉得,该来的,或早或晚,总是躲不过。只是她现在大权还没有攥实,实在不易大动干戈。
☆、(030)见她心惊
清军在运城几里之外驻扎起的营地,几步一岗哨,时不时还有巡逻的卫兵走过去。主帅的营帐设在最里面,虽然临时搭建却是舒坦华丽。哪里像来打仗的,更像来此观景。而春满枝头的好时节,山青水绿,春花烂漫,静心以待,甚至可以听到潺潺水声,清脆的鸟叫,嗅到宜人的花香。难怪他们将营帐搭到这里,而不是就近的寨子或城镇驻扎。比起梁琼的焦头烂额,这一拔人实在太轻松自得了。难怪那天梁琼的秘书说尽是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果然玩心正盛。
张孝全就在不远处迎着,等林君含一下车便引她进去。
林君含认得这是付江沅的副官,好奇他怎么会在这里。
没走多久,远远看到付江沅和付东倾在营帐外下棋,均脱了军帽闲散的靠在那里,只戎装上的肩章是肃整的,阳光下散着刺眼锃亮的冷光,方能看出是一军统帅。
张孝全不等走近便说:“四小姐过来了。”
付东倾面对她坐着,此刻放下手中的棋子,站起身道:“欢迎四小姐大驾光临,只是军营简陋,委屈了四小姐。”
林君含微微一笑:“岂会,倒是辛苦二少和三少了,在这里风餐露宿。清军对绥军的大恩大德,君含没齿难忘。”
付东倾素来是个遇事周整的人,温润道:“四小姐严重了,先前四小姐对三弟舍身相救,倒是要郑重的同四小姐道声谢谢。”
他唇角弯起一个笑,当时听说这件事,就暗暗赞叹这个女人英勇异常,如今又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排除万难坐上督军的位置,更加觉得不一般了。不由凝神打量,却见她比之前又消瘦了许多。下巴尖尖的,那小小的一张脸,不知有没有他的巴掌大。只是那双眼熠熠生辉,似有星茫飞溅。这样的女子,即便脂米分不施,也是干净好看。
只在他们说了一番话后,付江沅才懒洋洋的转过头来。不愿见到她似的,本来以手撑颌研究盘上的棋路,这会儿修指一松,一颗棋子“啪”一声落到盒子中。而他淡淡的扫了她一眼,目光旋即错开,亦不言语。只对付东倾道:“你们去会议室谈。”他没有参加的意思,拿起棋盘边的烟盒,起身去一边抽烟了。
林君含被付东倾请去会议室时,转身看了一眼,付江沅漫不经心的划燃火柴,眯起眸子点着手里的烟,只是那光火在太阳底下无限微茫起来,还不及他一个侧脸绚丽。能在一个男人的身上看到这般华彩实属不易,难怪他是清州八省出了名的惊艳公子,也难怪短短时间君梦便对他死心塌地。
付江沅似感觉到她的目光,侧首望过去,这一眼两人皆有种恍然若梦的感觉。林君含转身走开了,付江沅望着她的背影心里阵阵的发虚发软,连着狠狠的吸了两口烟。那种胸闷气短的感觉又来了。本以为在山洞里所发生的一切只是求生的权宜之计,不想见了面还是尴尬。那样的不自在在心底间丝丝入扣,知道今天的谈判,昨晚竟没有睡好,做了梦,仿佛还是那个暗无天日的山洞里,周身却滚烫似燃着一团火,指掌间的滑腻融化了他所有的坚硬,他听到自己的低喘声,一声比一声急促。便一下惊醒过来,身上都是汗,粘乎乎的,身体仍如火焰一般燃烧着,而他的心却冷透了,恶狠狠的打了个冷颤。
又抽了两口,将烟揉碎在指掌中。
他早便提醒付东倾,正事一谈完,即刻送林君含离开。她是绥州督军,又是这个敏感的时候,多留一刹都于理不合。
谈判结束,付东倾却忘了他的嘱咐,只觉得林君含说话做事大气爽快,一时兴起便盛情相邀。
“四小姐真不愧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东倾佩服至极。时间不早了,如若四小姐不嫌,今晚便在营中留宿用餐。明天一早再出发也不迟。”
林君含是想着当日返回的,即便回不了青云城,也该回运城去。
付东倾又说:“四小姐怕是忘了上次的凶险,而且我看你并未带多少近侍。如若回到运城去,不见得比呆在这里更安全。五小姐和江沅是有婚约在身的人,现在两军又达成同盟,实在可喜可贺,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趁今天好好的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