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神长着一张挑不出错的脸。
我很不会夸女生的长相,但这不代表我没有审美。正相反,作为门童,我们每天都在嘴贱的点评酒店里擦身而过的女客人。我自己虽功力尚浅,但我师傅王牛郎在这方面造诣颇深。就算是来我们这儿入住的女明星,老百姓眼里是整都整不出来的完美长相,王牛郎也能挑出错来,非说人家鼻孔有点儿外翻,注定一生漏财。
所以在我眼里,挑不出错的长相,简直就是可遇不可求。而此刻,在我窗外的街道上,就戳着这么一个姑娘。
我痴痴的看着女神,女神迎风纹丝不动的站着,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眼睛里闪着寒光。整条街因为她站在这儿,街不是街了,是庙。她站着的地方是大雄宝殿,她就是发着光的观音姐姐。
女神站了一会儿,一辆班车停在她身边,把她接走了。
从那天起,我开始每天靠在窗户上,追踪起了女神的行踪。碰到过女神的离开,也碰到过女神归来。每次回来时,她都在同一个位置下车,然后拎着箱子,走进了我们对面的那个小区。
与我们一街之隔的那个小区,是一个高档小区,和我住的这个老居民楼,完全是两个极端。没有发现女神之前,我常常看着对面小区的高楼发呆,心里替那个小区的住户不值,因为我们望向窗外,看到的是他们那栋楼的大理石墙体,亮闪闪的落地玻璃,和玻璃里依稀能看到的贵气。长时间看下去,感觉自己也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了。但他们看向我们这栋楼,却只能看见脏的看不出颜色的外墙,有的阳台甚至都没装玻璃,晾着的红内裤花袜子一览无余。
我和女神所住的小区,以楼下的小花园和街道为界限,清清楚楚的隔成了两个世界。就像当年冷战时的东德和西德。唯一不同的是,我们东德小区的人不想逃过去,而西德小区的人,也根本不想救我们。
所以,虽然对女神痴痴念念,但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冲破柏林墙,站到她面前。甚至,就算在路上遇到她,我可能会激动的尿失禁,但我会湿着裤子默默经过她,连你好都耻于说出口。
虽然看起来就是个名副其实的偷窥狂,但我终于有了自己的终极爱好。
我花了大部分精力去守候女神,甚至买了一个高倍望远镜,放在床上,不过大部分时间里,我看到的只是对面街上卖杭州小笼包的男老板,每天一有空,就像揉面一样揉搓自己的肚腩。
工作的时间里,我变得越来越麻木了。客人或是前厅经理再怎么侮辱我,我都可以无动于衷。每天上班的时候,我度秒如年的熬着,只想赶快下班,冲回我那个安静的阳台上,躺好,拿起望远镜,打开窗帘,追踪我女神的动向,就像天文爱好者追踪暗夜里的小行星一样。
这个阶段,我感觉人生已经达成了大圆满,就算没钱没未来没尊严,但我活的雍容,大度,无公害。
可是。
2012年3月14日,我永远忘不了这一天。
我完美的宅瘫族生活,突然屋倒房塌,毁于一旦。
2
2012年3月14日,凌晨,那天我和陈精典值夜班。鲶鱼精也在大堂当班。北京的春天,到了晚上,还是很冷的,陈精典碰巧又感冒了。半夜里,刮起了大风,我们已经换上了春季制服,没有大衣能挡风寒。陈精典本来就是个书生,瘦瘦小小的,冻的哆哆嗦嗦,流着大鼻涕迎风而站,除了“惨”字,我也说不出别的了。
到了凌晨两点多,我们身后的草丛里,“蹭”的站起来一个人,是陈精典的小妹。小妹经常上白班,晚上很少在酒店里。而且她们做客房保洁的,平时不允许出现在酒店大堂。
小妹躲在草丛里,偷偷摸摸的叫陈精典过去。我俩过去后,小妹从包里拿出两个最小号的矿泉水瓶子,递给陈精典。
我帮陈精典接过来一个,瓶子里装的是热水,热的烫手。
“我想给你买那种能发热的暖宝宝,我看客人有用的,可我没买着。你就把这个揣兜里吧,能捂捂手。”小妹说。
陈精典一脸感动,但山东汉子的糙老爷们属性,又让他不好意思表达。他大大咧咧的说,“哎你大老远跑过来干嘛?赶紧回去吧。再说这玩意儿能管啥用?一会儿凉个屁的了。”
小妹蹲在草丛里,从包里拽出一个大暖壶。“凉了我给你续上。我就在这儿,我不走。你正发烧呢,不能再受凉了。”
陈精典把两个小手榴弹一样的瓶子装进兜里,挥挥手,“赶紧回去吧,你在这儿我还得操你心。赶紧回去。”
因为怕被鲶鱼精抓到我们脱岗,我俩又站回了门口,但陈精典一直看着草丛。草丛里,小妹一动不动的蹲着,能看见两只亮闪闪的小眼睛。大概是热水管了用,陈精典不抖了,连鼻涕都不流了。
我看着双手揣兜的陈精典,那一刻,陈精典成了我活这么大,最羡慕的一个人。
可是,还没等热水凉下来,鲶鱼精就出来查岗了,臭着张脸,提醒我们快到赶早班飞机的客人退房的时间了,让我们精神点。转身快进去的时候,他余光扫到了精典的衣兜。
“里面是什么东西?你不知道我们的规矩吗?”
门童在上班的时候,按规定,口袋里是什么都不能装的。但之前的经理,除了提醒我们不能装手机,怕我们分散精力以外,爱抽烟的装包烟,容易饿的揣块糖,夏天装点手纸擦擦汗,这些都是情理之中,经理不会较真儿来管。但到了鲶鱼精这儿,我们就必须保持兜儿比脸还干净的状态了。
陈精典把两瓶热水拿出来,交给了鲶鱼精。
“经理,他感冒了,正发烧呢。这个能帮他暖和暖和。”我上前帮陈精典解释。
鲶鱼精冷冷的看看我,又看看精典,然后把瓶子拧开,把水倒在了地上。
水还没凉,一股股热气在我们脚下升起来。
鲶鱼精拿着两个空瓶子向前走了几步,然后用力把瓶子扔了出去,扔的非常用力,像是要迫不及待的甩开什么脏东西一样。
鲶鱼精转身走向酒店,经过我们的时候,他开口幽幽说:“我真的好烦你们搞这种偷偷摸摸的小动作。怕冷?怕冷不要站在这里啊。去楼上开间房咯,那里好暖的。”
鲶鱼精转身走进酒店,对面草丛里,小妹站了起来,不知所措的看着陈精典。陈精典的脸由红变白,我想说点儿什么,但牙关咬的紧紧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天值完夜班,我几乎是小跑着回家的。到了家,我连衣服都没脱,就躺到了床上。窗外花园里,只有清早的鸟在叫,四周一片安静,我努力的用这种安静,把鲶鱼精的脸从我脑子里挤出去。
这一天是2012年3月14日。清晨。就在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突然窗外传来了一声巨响。
从这一刻开始,我的生活被轰了个魂飞魄散。
那声巨响,是户外音响的调音声。我惊恐的睁开眼睛,窗外是几秒种令人心悸的沉默。
然后,四周响起了刺耳的笛子声,配合着咚次大次的鼓机节拍。
一个声音高亢的女声从音响里传出来:“热爱生活,保持健康,迎接美好晚年。老年养生健身操,现在开始!第一节,热身运动!”
笛子声变的更大了,从劣质音响里,跑着调的钻出来。高亢的女声像是磕了药一样,声音脆的直扎人脑仁儿。“双手叉腰,左脚向前,半蹲!提臀!伸展!......”
魔音笼罩,我躺在床上簌簌发抖。真希望这声音来自于我正在做的噩梦。我裹着被子颤抖着爬到窗前,拉开窗帘一角,向外看去,然后全身一软,瘫在了床上。
楼下的小花园,一夜之间,土壤变异了,散发出了不详的气息,吸引了恶魔的注意。它们循味而来,集结成团,把这里占领了。
简单说就是,楼下出现了跳广场舞的大妈。
她们人数众多,目测起码三十人左右,全体伴随着笛子声,在嗑药女性的号召下,整齐划一的舞动着,动作钢武有力,眼里闪烁着刺眼的妖光。
在她们头顶上,栖居在二层的我,裹着被子靠在窗边,随着她们的节拍,全身不停的抖。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那一刻的我委屈极了。
楼下的小花园,就这样被大妈们攻占了。她们每天早上开练的时间,就是我下夜班回来以后。整套养生健身操,一共有20节,耗时四十多分钟。嗑了药的女声全程负责讲解指导:“第8节,波浪运动组合。双手高举过头,由左至右画圆圈。摆动您的身体,舒展您的关节。这一节运动有助于您颈椎,腰肌,背肌,臀肌得到锻炼......”
我有的时候偷偷看出窗外,这些老太太们齐刷刷的高举双手,颤颤巍巍的画着圆,眼神坚定,充满渴求的瞪着天空,像是要组团召唤出什么,真像个邪教团体。
那段时间里,我整个人都崩溃了。清晨下班回来,抓紧一切时间上床,拼命想赶在大妈们集结前睡着。但常常就是刚要睡着,笛子声就像警报一样响起来了。嗑药女高音虽然嗓音吓人,但普通话却不怎么标准。开头的一句“老年养生健身操”,听起来像是“老娘养生健身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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