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动的鼻翼和微红的眼眶。
被淋湿的额发与顶发,暗灰褐色。渐变至奶茶色的蓬松发尾。
幽暗夜里,赤白橡色的灯光温和地倾泻在了她的肩上。
--总有些线索与过去相连。
[五]
雨后是一连数日干燥的大晴天,一碧万里的天气总让人蠢蠢欲动计划出行。
夕夜伸手去开车门,却和风间指尖相撞,兀地擦出一簇静电火花。
男生在她缩回手后,笑嘻嘻地继续着把门拉开的动作:“被我电到了。”
“你少自恋。”夕夜拉住坐垫,无奈越野车太高,上不去,努力挣扎了两下,风间索性把她抱上座去。
女生等他回到驾驶座,接着问:“怎么换了辆车?”和先前坐过一次的不同,换车这么频繁,似乎不是太好的征兆。
“没有彻底换,只是和你出来时开这辆,你是我的女人,应该享有不同寻常的待遇。”
夕夜愣了愣:“这辆车,虽然好,但我不喜欢。”
“为什么?”
男生转过头看向她的侧脸,迎上的是她回视过来的目光。
“车太大,离你太远了。”
女生脸上依然是麻木冷漠的神色,仿佛没有任何情感,这使人总要缓过几秒,才能觉出她话语间的暖意。
离电影开场还有两小时,风间提议去咖啡馆喝杯咖啡消磨时间,走到门口时像是临时起意般随口说:“这家店我高中时就常来。”但翻找当年的留言簿的神情,却又让夕夜确定他是蓄意而来的。
在其中一本留言簿上,有高中时的风间和夏树写的誓言。
风间对夕夜断断续续聊起一些他和夏树的过往。
“你怎么定义她那个人?”
“自私却有自毁倾向,极需安全感却不信赖安全感,爱我……却始终无法确定是否应该爱我。一个矛盾的人,我拿她无解,连她自己都拿自己无解。”
“这种人我见过。”夕夜肘部支着桌子托腮,嫣然一笑。
我们总是依照旧日情人的模式去寻找新恋人,哪怕那种模式恰恰是导致彼此疏离的原因。
有时也未必意味着情感上的念念不忘,而仅是一种偏好与习惯。
从咖啡厅走向停车场途中,风间牵过夕夜的手。手心与手心交叠处,渗出分不清归属的细密汗珠,填补了掌纹纵横留下的间隙。
觉察到夕夜一路沉默,男生开口问:“生气了么?”
“唉?”
“看见从前的留言,会生气么?”
“不会,”女生险险地让过一辆疾驰的车,先只是条件反射作答,又过了两三秒,才反应过来风间在问什么,“……你该不会是为了让我吃醋才来看的吧。”
“怎么可能?”朗声笑了。
夕夜反倒觉得有些尴尬,佯装不经意地瞥了眼他的侧脸,
一个小小的动作便触发了耳道里两种声音嘈杂的纠缠。
我爱你,想了解你,了解你的世界。夏树是你世界中不可回避的一部分。
然而在甜蜜的过去,总有那么一两个瞬间,你牵过她的手,手心与手心交叠,含混了彼此的温度与汗水,不分彼此,没有间隙,就像此刻你我一样。
我凭借凋零的花瓣想象曾经的绚烂,凭借断续的音符想象往昔的悠扬,凭借残存的传说想象旧日的美好。因为我最先见了终局,所能触及的空余记忆,展现于我眼前的一切都在证明一个真理--
“不可回避”终有一天会变成“不堪回首”。
人类穷尽了智慧也无法定义永恒是几年几月几分几秒的跨度。
告诉我凭什么相信,连定义都不存在的存在。
[五]
和风间一起看了个战争片,由于是冬季档期的首个商业大片,全城一大半人都出动了,影院里座无虚席,影院外一票难求。整部电影虽然耗资空前,但唯一出彩之处是女主角的演技。
风间在拥挤的人潮中辟出一小块空间让夕夜先上自动扶梯,女生站定后仰头回以致谢的眼神。男生起先站在比她高一层的台阶上,觉得别扭,便下了一级。夕夜顺势挽过他的胳膊:“女主角是季霄的表姐,他跟你说过吗?”
“嗯,说过。好像以前是唱歌的吧,后来转向影视了。”
“她还是我们阳明中学的学姐。在高中时我就很崇拜她。”
风间侧目,对“崇拜”一词感到有点诧异:“为什么?”
“我和她也不熟。对她最直观的印象是高一新年晚会上的弹唱,虽然那时她没有出道不是艺人,钢琴弹得也不算专业,但她身上有种非常阳光的东西,周围人很容易受感染。就是那种……不管什么挫折都无法击垮的自信。”
风间微怔。
不管什么挫折都无法击垮的自信。
每每谈及这种特质,你想起的不是哪个偶像艺人,而是中学时代的某个普通女生。
你告诉我,高二的时候,17岁的夏树转学来与你同班。瘦脸颊,寡薄嘴唇,楚楚文弱,眉宇间却隐藏倔强。绾成细辫的柔顺长发也变成了齐着下颏的短发,比初中时更显冷漠利落,恬静寡言。大片白光从教室前门涌入,融化了她半侧身姿。
此前那么漫长的分离,你思念她多过淡忘,费尽周折探听她的近况,知道她随父亲去了外地后处境糟糕,逃学,违纪,成绩一落千丈,人际关系紧张,与不良少年交往,引发了械斗事件,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可在你脑海中却怎么也勾画不出那副叛逆张扬的模样,你所能回想的,只有那个翘了补习课沉默着跟在你身后走过四个街区,当你转身预备发作时,温婉一笑,将掌心摊开在你下颏处的少女。
你知道,想象只是记忆的延长线,不可靠。想象得出她温婉的微笑,想象不出她微笑时眼中闪耀的暖光。只有现实中的重遇才能证明一切没有改变。
她敢于向那些满怀敌意的女生公开宣战,把背地中伤的、乱传谣言的小人一个个揪出来打击报复回去,不惧怕寂寞也不依赖旁人,懂得分享与原谅,一寸一寸地收复失地,哪怕整个世界都倾覆,她也有摆正它的力量。
夕夜笑吟吟听着,偶尔跟着赞叹两句,心下暗忖:颜泽从小就千伶百俐,心机深细,父亲是驻外大使,母亲是外企高管,内因外因相加,获此成绩也不足为奇。然而再深思下去,这种竞赛多半有猫腻,凭着她父母的关系,说不定享了什么便利。如此才平了不忿。
母亲去世之后、被颜泽家收养之前,夕夜也曾在别的家庭短暂停留,那家只有一个男孩,名叫顾鸢,比夕夜小三岁,也聪敏过人,“姐弟”间全然没有如今与颜泽这般彼此嫉妒,友爱亲密地度过一段极快乐的时光。最后反倒是与养父母之间发生一些难于启齿的冲突矛盾致使相处不再融洽。最后,养父母以将要被派驻国外工作的借口将夕夜转托付给了同事--颜泽的父亲。
不知什么原因,听说顾鸢独自留在国内。但夕夜和他断了联系。
刚上大一时有一次被高中母校请回去介绍高考经验,竟在走廊上遇见穿着高一校服的顾鸢,一瞬间怔忡不能移步,内心五味杂陈,定在原地。
男生走到她跟前脱口而出的是“姐”,而与此同时,夕夜却只是尴尬地挤出一句“你好”。
从那以后,夕夜明白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七]
之后一周的周四晚上,亚弥正和室友编段子、搞模仿秀,取笑某个有点迂的任课老师,隔壁寝室的一个女生穿过中间的盥洗室倚在门口喊:“亚弥,你的电话。是个女的。”
“找我怎么找去你们寝室了!”这厢正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来人说:“拨错一个尾数,我也懒得多费口舌让她重新打,正巧要来问你借洗衣粉,就叫她在那边等着了。”
亚弥从橱柜下面取出半盒洗衣粉给了她,摇摇晃晃地跟去了隔壁,拾起听筒时还没收住笑。
“什么喜事惹你这么高兴?”
伴着说话声还有风声与马路上车来车往的噪音,听上去夕夜在边走路边打手机。
“哪儿有什么喜事,不过一个呆老师罢了。姐姐找我什么事?”
“我这儿倒有一件喜事。我一个师姐结婚,下月办酒席,因为我在她任助教的课上当过课代表,交情不错,偏要让我当傧相。我虽然没当过傧相,可也晓得不光是席间站在她身旁当个摆设,总要陪着她操办置新,我看东西的眼光不行,正愁着怎么办,风间就想起你这小精怪,让我找你周六跟我们一起去趟郊区的建材市场,不知道你得不得闲?”
“我有什么大事可忙!再大也大不过婚姻大事,当然是要去的咯。”女生一转身,见几个女孩朝自己挤眉弄眼地笑,扮了个鬼脸,“要不要再叫上个男丁去帮忙搬东西?”
“那倒不用的,风间他也不去。订好的家具摆设一般都是隔几天送货上门。你来就行了,这么说定了,明天我再给你短信约碰面时间和地点。”
“好的,那我就等着了。夕夜你下回别再拨错电话了,我在隔壁。”
挂了电话,屋里的调笑声也压不住了,一齐哄闹着:“亚弥要和谁结婚?季霄吧?”
亚弥嬉笑着拧了其中两张脸就跑。
“谁结婚?你们才结婚!你们全家都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