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到此时,我都无法把心情转化成言语表达出来……
我……
忘了是你叙述中何年的暮春初夏,星斗虚悬,高大的乔木如剪影,一簇一簇白的粉的花在静谧中堆叠,没有浓烈的香气,却开得喧嚣而张扬,使幻觉丰盛。又听见风声呼啸,无形的气流在枝杈间游走穿梭,楼道里溢出温暖的淡黄色灯光。
那些细节,在许多年后被碾压成记忆,定格在你大脑皮层的浅处。那时的少女带着怎样忐忑不安的神情推门而出,你依然历历在目。
此时虽已是深冬季节,却分明有什么与当年相似。
我的语气和音调像极了你最熟悉的某个人--在灰色云层堆积于天空时为你照亮整个世界的那个人。
我与她都具有某种特殊的属性,能让你在优柔、脆弱前变得坚定。
于是你,也依旧站在那片阴影里,一脸平静,言之凿凿--
“我知道你喜欢我。只要对我说这句就够了。”
可悲的是,那时的我一无所知。
夕夜的瞳孔在瞬间收紧。与冻结了表情的脸形成对比的是被狂风扯着满面乱飞的发丝。愣了长长几秒,她蹙了眉紧抿着嘴,却还是忍不住湿了眼眶,踮起脚尖伸过手,默不作声地环住风间的颈部,直到把脸埋在他锁骨上方才发出沉闷的呜咽。
像一根冰锥精准地刺向心脏。被钉在原地不能动弹的人,换成了风间。
你如此神情,是否真的意识到今昔两个女生的不同。
无论在亲情、友情还是爱情的范畴中,我都从未得到过爱,从未被任何人真心对待。犹如被掏空五脏六腑奄奄一息的生物,已经失去了索取的力量。
锱铢好意,都可能,成为我维生的氧。
[三]
由于都没带伞,天色渐暗又毫无停雨的趋势,两人只能先奔回风间和季霄租的房子里,到家时全身都湿了。
“我来叫外卖,你先去冲澡。”
“……可是我没有换穿的衣服。”
男生顿了一下,进房间取出衣服和毛巾:“我的借你。”
洗完澡,才顾得上环视屋内,不由发出感慨:“你和季霄……有洁癖吗?说是朋友,现在想起来真讽刺。”夕夜长吁了一口气,眼睑低垂着,有节律地用塑料叉子戳比萨,却一口也没有吃,“我最笨的方面就是交朋友太一厢情愿,人家根本就从没把我当朋友。卓安的爸爸是政府要员,她虽然家境一般,但她从小一块儿玩的朋友要么是家里有权有势的要么是非常有钱的,你明白么?就是那种公主,人也漂亮头脑也好,除了脾气有点火爆几乎挑不出什么毛病。”
风间微笑:“这样的女生好像每个圈子里都有一个。”
夕夜继续说:“有一次她过生日,我整个月没有吃早餐,把钱省下来买了个绒毛小熊送她,在我印象中,她很喜欢娃娃之类的东西。我妈当时刚过世,我寄住在别人家,拿出这样的礼物已经是极限,但在她收到的礼物中完全不起眼。她接过礼物时说了一句‘我还以为是泰迪熊呢,这熊好丑啊'就随手扔在沙发上。后来整个晚上都没有再碰过那只熊。可以说我是个没有童年的人,也从来没收到过绒毛玩具做生日礼物,在我眼里熊就是熊,它们都长得一样,我不知道什么是泰迪熊,就算我知道也买不起。那时候,看着被丢在一边的小熊,我特别……想偷回去自己玩。”
男生本来深陷剧情,听到最后一句不由"噗"地笑出声:“你怎么就这点志向,我对你无语了。”
“我是说真的,觉得她不喜欢,还不如自己留着,但送出去又不好意思要回来。所以纠结了一晚上。当然现在想起来,觉得自己蛮悲哀的。而且后来寄养的那户人家又发生了一些事,在我最糟糕的时候,她竟然一声没通知就跑去了国外。”
“何止悲哀,处境这么悬殊,人家又不拿你当回事,干吗做朋友?”
“我本来就没什么多余选择。”
“那另一个呢?”
“颜泽?事后我也想明白了,我拥有颜泽最需要而得不到的东西,颜泽拥有我最需要而得不到的东西,我们互相嫉妒,又不能互相理解,根本不适合做朋友。”
“能让你嫉妒的人?我有点好奇。”男生顿了顿,“嫉妒她哪方面?”
“她擅长交际,和什么人都能做朋友;家庭幸福,拥有宠她爱他的双亲。亲情友情都完美得无以复加,更何况……”夕夜长吁了一口气,“我喜欢的男生喜欢她。”
记忆深处的某些沉淀物被轻轻晃了起来,浮上水面。
收拾了餐盒再进得房间,风间见夕夜正拿着自己和高中时好友的合照打量:“发现不和谐之处了吗?”
其中一个女生闭着眼,另一个女生侧头望向镜头之外,剩下那个男生则看着侧头的女生。
除了风间,没有一人看镜头。
夕夜当然注意到了,指着侧头的女生:“她叫什么名字?”
“夏树。”男生顿了顿,“为什么特别问她?”
“风间的恋人。”夕夜指着照片上的夏树,接着又指向照片上的另一个男生,“风间的情敌。”
男生在她身边的床沿坐下,微笑起来:“怎么知道的?”
“观察嘛。表情,距离,肢体语言。”
“挺犀利啊。什么都瞒不过你。”
“但我觉得,还是有瞒着我的部分,不是么?”夕夜转过头,盯住他的眼睛。
风间一时哑然。“是情敌,又不仅仅是情敌”的部分,曾经对夏树那么轻易地和盘托出,此刻面对夕夜,却做不到毫无保留,能做的只有诚实地点点头。
弹指之间,深深的孤独与无助在夕夜内心疯狂地滋长起来。宛如世界行将毁灭,视线所及处却已杳无人烟。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幽深的迷宫,无法通过抚摸他的脸或亲吻他的唇去感知、探寻路径。瞳孔是唯一的入口。
但风间有一双决绝的眼睛。坚定、坦诚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其实夕夜自己也不明白,悲伤从何而来,她是如此敏感而脆弱的女孩,连自己都感到意外。
其实夕夜自己也不知道,这悲伤已经渗进了她潜意识的最深层,它将在未来的某些时刻成霜成雪,封冻出一个寒入骨髓的极地。
而此刻,女生只是勉强挤出微笑,语调中混着一丝哀求的余音:“等你想说的时候……我会愿意听。”
房间里再没出现声音,被刺痛了的,是两颗心。
[四]
客厅里有些奇怪动静,想必是季霄他们回来了,夕夜正为难于无处藏身,见面会有些尴尬,推门却只见亚弥。
“季霄人呢?”风间先开口问。
亚弥忙脱了湿透的外套,一头扎进浴室关上门,过半晌,回答才伴在水声里响起:“逛花鸟市场时突然下起雨来,所有人一起奔走避雨,一不留神就走散了,季霄的手机又放在我包里。我好不容易抢到辆出租车,就先回来了,想必待会儿他找不到我也会自己回来。”
夕夜问风间家里的雨伞放在什么地方,男生帮她开了阳台门,取了伞:“你要去接他?”
“找不到亚弥,他是不会自己回来的,”边说边像自我肯定般地点点头,“伞只有一把,我去找他,你们在家等吧。”
风间不解地看着她匆忙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
在旁观者无法知晓的过去。
高一第二学期时,交往中的季霄和颜泽一起去公园看烟火大会,回来后颜泽闷闷不乐,季霄只好向夕夜寻求帮助。
记得是刚刚转热的初夏,晚饭后自修前,女生刚洗完澡,脊梁周围已经蒙了一层薄薄的汗,路过教学楼的落地镜时往里面不经意望一眼,长卷发的上半截是奶茶色,发尾处还是潮湿的,暗灰褐色。以这样闲适的心情自然无法体会别人内心的焦灼,一丁点过失也被无限放大。
夕夜蹙眉转过头,语气中带着嗤笑成分:“哪有人会看烟花看得把女朋友弄丢!”
“……我也道过歉。”
“走散后你就自己回家了?没找到她怎么能安心回家?”居高临下盯着他再拔高音调重复质问一遍,“你怎么能安心呢?”
男生哑然僵在四级台阶下。
依然记得那时。
落地镜反射的强光罩在他脸上,却掩饰不住。未被安抚反而愈加愧疚的神色。
对颜泽的嫉妒强化到无以复加,竟以刺痛她喜欢的人为乐,可又说不清为什么,得逞之后,连自己也被刺痛了。
季霄是那么单纯的人,对自己的每句话都信以为真。
想说“对不起”的欲念从五年前逶迤至今,哪怕天地之间被瓢泼大雨涂抹得一片暗黑,曾经那世界的棱角与界线都不复清晰。
凉亭外一洼洼积水坑里的水纹逐渐消失,身边避雨的人群散尽,惟余下零落雨点顺檐滴落的声音,此时才觉察路灯早已亮起。“得尽快找到亚弥。”
正这么想着,季霄听见由远及近呼喊自己的声音,停住脚回头张望。
夕夜手里拿着一把收起的伞,朝这边紧跑几步,又在两三米开外停住:“季霄你这个……笨蛋,要抱柱而死吗?”单凭声音听不出是笑腔还是哭腔。
但两三米的距离,让人能够无误地捕捉到一切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