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你明白,不是喷泉的错,缺的也不是无法复制的天气。
而是曾经驻足于岔路,与自己几乎肩肘相触的那个少年,他不在身边。
公园里的游乐场依旧喧嚣,2号门外仍看得见那座你指给他看过的白色圆顶图书馆,民生路上高楼外你们一同好奇过研究过为什么修剪成字母"CIQ"形状的行道树也依然是当年造型。
深红色的校舍浓郁的绿化环绕较从前更美了,校园外的盲道改成了和校舍一样的深红色,你仰起头,头顶没有天空,校园里的树枝越过外墙,阴影覆盖了整条人行道。你记得当年自己就站在这里对男生说:“我最喜欢这条路,不知道为什么能够感受到学校对我的保护,很有安全感。”
转个弯就能看见男生们经常活动的篮球场,球触地面的声响在整个夏季都经久不息。人行道上原本幼小的树木也长高了,和校园里伸出的枝叶在天空里相接形成了圆拱状的棚顶。季霄就曾站在那里仰头笑:“我倒是更喜欢这条路。”
七年后的夕夜独自靠在床边对着空留景色的照片回忆他那些与自己再无交集的笑容、语调,入睡前有泪水滑过面颊。
[九]
航班原本预计九点到上海,但晚了点,捱到十点才安全降落。
取到托运行李,季霄在出口就方向选择略略踌躇,立刻看见在左侧夸张招着手的颜泽,在走向她的过程中随后才看清她身后眯眼笑的新凉。
“欢迎回魔都!”女生落落大方地上前拥抱。
男生熟视无睹。“怎么晚点这么久?小泽半小时之前就不耐烦了,刚才乱逛时已经意外撞倒了登机口那边的一排栏杆,我只好一直盯着她,怕再等下去她要弄出什么爆破事件。”
季霄只是笑,觉得这种无可奈何的表情从高中起就十分适合新凉。
新凉是开了车来接机的,在后备箱安置好行李启程往市区去,三个人一路有说有笑。估计颜泽平时坐这车的频率不低,车内小物件全是女孩的风格,连收音机频道也设定在女生偏爱的时尚音乐台。新凉的失策在于上车没有立刻关掉自动开启的收音机,只是把音量微微调低,等到当时的娱乐播报结束后车厢里响起了季霄最熟悉的声音。
正说着话的颜泽突然打住。
新凉意识到什么,想抬手碰开关,又觉得季霄没有这种要求,反而太刻意。
独特的女声像一根丝线绕在寂静的车厢里,四处碰壁没有出路,只能在季霄颈上绕。
从第一个音节就被镇住的男生只觉得呼吸不平坦。
“……我昨晚做了一个梦。分开两年后,我想和曾经的爱人复合,却不知道怎样挽回他的心,他已经有了女友。我到了他曾住过的房间,地面积满了灰尘,情不自禁就开始打扫。正在这时他回来了,看见我不知该说什么,神情间似有感动,唇齿几经张合,刚要说出第一个字,我的闺蜜就跟着进门打断了,男生没有再看我,仿佛不忍心,介绍说现在他的交往对象是我的闺蜜。我忍着心痛佯装镇定问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回答说‘昨天'。然后闺蜜惊讶地问我为什么在帮他打扫房间,我不知该如何处置自己,尴尬地说‘我想他就快回来了,我记得他有洁癖'。旁人听起来可能感到可笑,可对于我而言,实在太心痛了,醒来后还止不住泪。直到今天我才明白自己错过了什么,梦是不合逻辑的,可就连梦中的错过也只在一念之间--昨天。如果两年前做过这个梦,我绝不会选择永别……”
女声减弱,音乐渐响。
不会忘记的,那是高中时最流行的一首歌,《时间》。
许多年,什么都改变,
声音在耳边,
怎能假装听不见。
曾经快乐无限,
为什么现在却视而不见。
借口无分无缘,
世上没有永恒誓言。
许多年,一切都改变,
身影在眼前,
泪眼模糊作笑颜。
曾经相知相恋,
为什么现在会对面无言。
一光年距离有多远,
真爱为何无法穿越时间。
“新凉,能不能绕道经过广播电台?我只想……”男生无端哽咽,“再看一眼。”
新凉什么也没说便打偏方向盘变了道。
[十]
幕布般密不透风的天空,无际的黑色使人心情沉重,看原本无奇的云也觉得撒了漫天的碎屑。好像连它们从哪一点开始崩裂破碎都能推测。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简直不敢相信云与天也这么愤世嫉俗起来。
如果世界是神明创造的,无论他是置身哪个次元,张起这片天的心境只能是绝望悲恸。
夕夜更加恍惚,不知道自己是在哪个次元才看得如此真切。
俯瞰的视角。
云天竟然都在脚下。
她看见季霄从停住的车里走出来,关上车门,面朝广播电台的高楼站定。
她又看见刚做完节目的自己小心翼翼地盯着台阶直到下到最后一级地面。她就在那里,行动自如。那么漂浮在半空俯瞰众生的又是谁?
地面上的夕夜面无表情地抬起头,目光的终点指向并不宽阔的街道对面的男生,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个幻象,但他的瞳孔因反射着银色月光而真实地闪烁着,好似一片海洋。
当她迎过男生略带同情的目光后,剧烈的疼痛愈发从胸口扩散,难以抑制。这种痛感猛烈如阳光,在最接近光源的地方飞翔,烈焰灼伤了翅膀。整个视界里,植物、建筑、街道、天空,全都被强大的热浪掀起,一边焚烧一边围着两人连线的中心旋转,越转越快,在疾速的驰行中腾空化成烟灰,再变成白雪簌簌下降。
静止不动的只有彼此。
夕夜感到什么东西从半空摔落下来,以满目疮痍的形态,瑟瑟蜷成一团,嵌回了自己的胸腔。
在季霄海一样深邃的眼睛里,她终于找到了那个失去了一切的自己。
甚至无力抬手去掩面。
就在一瞬间嚎啕大哭起来。
如果没有你,即便阒静沉淀千年,也无法心平气和提及的“曾经”。
万千晴雨,铭记一生的却只有曾有你的须臾。
唯此一幅索骥之图,告诉我怎么能够视绝望为幻觉。
在无边无际的水域中,她看见黑色的夜从边缘开始溶解,被白茫茫一片尚未燃尽的羽毛安静地覆盖……
接踵而至的是,全世界的光。
【全书完】
后记
写现实是需要勇气的。
我害怕大亲友们(注:日语中的死党)来看《曾有你的天气》,总有那么一两件事能够被她们认出,只需要那么三四个人坐在一起聊聊天就能拼凑出我很长一段生活轨迹的全貌。发生在夕夜、颜泽、亚弥、秦浅、黎静颖、夏树身边的事,它们是拆解后筛选后乱序后重新组装的,我的生活。
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实中那么活色生香的事件,经了我的笔,全变得清新唯美,每个人的脸上都好像罩着柔光。或许大家就是坚信小说必定是虚构,夏茗悠就是书写温暖的治愈的文艺爱情故事的作者。或许我的生活本就有点令人难以置信。
完稿的最后一天,我重新去走了一遍文中夕夜和季霄走过的从地铁站穿过公园到学校的路。许多年前我确实和某人一起走在这里,停在岔路看门票背后的指示图,音乐喷泉突然就开始在身后造势,回头的一瞬间,真是感动得要流泪了。许多年后我仍站在远处等着那喷泉在规定的时间冲天而起,它却变得如此弱如此小如此微不足道。说是我的身高变化造成的视觉差异那也太离谱了,果然是身边的人不同了吧。
可当我把这种真实的感受写下来,想必有些读者看到此处会忍不住笑--怎么这么主观地文艺起来了。
这真是让人觉得很无力的一件事。
更让人觉得无力的是与小说并行的现实。
写《8分钟的温暖》时我高二,小说中人物处于高一。写《曾有你的天气》时我大四到研一,小说中人物处于大四到就业。注定了这个系列是最贴近我现实生活的。
但是,现实中的原型们全都朝着我原先想象不到的方向发展。
现实中身边所有的高中生恋人全都分手了,一对都不剩,这让我刻意在小说里编一个有情人终成眷属非常违心。我自己已经不相信这个了,写起来就非常难受,以至于这个长篇拖稿了一整年。
也许大部分读者只希望看嘻嘻哈哈搞笑一通的小说,偏爱轻松快乐有什么错呢?但我自己在现实性合理性方面有偏好,必须自圆其说,有一些心结要解决。
所以,当你们拿到《曾有你的天气》,可能会觉得结局有点难懂。不是为了卖弄技巧故意造成大家阅读障碍的那种难懂,而是为了处理这个既让你们满意又让我释怀的矛盾。
第十话第十小节那超现实的天崩地裂情景显然是梦境,相信大家都不会有疑义。关键是这梦境的起点在哪里。
一种理解是第十话的九、十小节是一个梦境。心有悲恸的夕夜做了个季霄回国后听见自己讲述梦境的节目赶来与她相见的梦。那么就成了梦境嵌套梦境。可以说,这个结局虽然悲伤,但比较脚踏实地。重要的是,对很多新泽fans来说,只要看到新凉颜泽和好如初就心满意足了,夕夜季霄是什么结局,他们并没有那么在意。另一种理解是整个第十话是一个梦境。第九话结尾收在夕夜入睡的瞬间,而第十话从头到尾都充满不合理的小细节,十月盛开的油菜花、在门口种满油菜花的酒店举行婚礼、不能自由落体而是斜着渗进头发里的眼泪、超市里莫名其妙的疑似地震、安排在戏院的相亲、擅长家务的颜泽、洗澡洗不退的汗水…… 梦境是很难做到彻底现实主义的。有时因为太心痛想醒过来,潜意识会指使颜泽突然问一句“怎么你后来也没去电视台”。梦境是有记忆构建的,夕夜睡着前从未在电视台工作过,怎么可能凭空想象出自己未来的工作环境?所以在这一瞬,梦境差点就垮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