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平时不听广播。”
“哦。”
“你主持的是什么节目?”
“流行音乐。”
“流行音乐我也很少听,一般都听交响乐和歌剧。”
“哦。”
“……听说你是F大毕业的?”
“嗯。”
“学声乐?”
“新闻。”
“哦?有点不像啊。”
“……”
夕夜没去看坐在餐桌对面的男人,倒是被他身后戏台上夸张表演的丑角吸引了注意。搞什么啊?这是相亲吧?怎么会定在这么充满民族气息的嘈杂餐馆?总觉得最近一些违背常理的东西在慢慢往自己的生活里渗透。
其实自己会答应颜泽来相亲这件事本身就太离谱。
相貌太出众,又在娱乐行业工作,被认为是不学无术的花瓶。夕夜不是没有心理准备,但依然难免有些心生忧郁。原本论才情是没什么同龄人能够相较的,俗语说“半壶水才响”,一直低调谦逊着不张扬,可这偏偏是不张扬就无法吸引眼球的时代,于是再好的才情也无人赏识。
“说实话,”夕夜像是自己做了什么错事似的抱歉一笑,“我都不知道他是来相亲还是来吐槽的了。”
“哎呀你干吗又鸡蛋里挑骨头!人家回复说对你印象特别好唉!又温柔又文静。我帮你说了这么多好话,还把你烧的菜都拍了照发给他看,你好歹体谅一下媒人的辛苦跟人家再见一面嘛,说不定再见一面就找到感觉了呢?”
颜泽原是一番婆婆妈妈的好意,但夕夜总感觉平等的交流变成了推销式的巴结,甚至本来还够不上平等交流。虽然对方夸夸其谈显得很有学识,可引述的史料或评价的文学作品错漏百出,有时连常识都有混淆之处。夕夜耐着性子不去纠正,以免难堪,但实在做不到在错误的基础上违心附和,只能沉默寡言,在对方看来竟成了学识有限搭不上话。彼此无法沟通,夕夜对对方的不屑合情合理,对方却夜郎自大对她不屑更多一点不免又想起曾经。
和季霄同一屋檐下的那段时间,虽然不太谈情说爱,但聊闲天是常有的事。夕夜晚饭后坐在沙发里看《史记会注考证》的《周本纪》。季霄瞥见了,也不用拿文本便说:“‘贵主不笑,人君悬重赏,求启颜之方',关键还在‘人君',褒姒之所以倾国,只因有幽王为之烽火戏诸侯。妹喜之所以倾城,也只因有夏桀为之裂帛。否则都是孤芳自赏枉多情。”
夕夜刚看到提及《格林童话》之处,于是想起:“小时候我看童话中的莴苣姑娘很不解,明明生在平民家、被巫女养大,怎么又称‘长辫子公主',后来才知道,因着有王子,所以有了公主。”
季霄凝神回忆那故事的原貌,笑起来:“我想你也是‘长辫子公主'。”
此去经年,什么都改变。没有了“求启颜之方”的人,贵主不再是贵主,公主也不再是公主,都成了“孤芳自赏枉多情”。
要和这些腹中空空却夸夸其谈、坐井观天又自视甚高的人情投意合,夕夜只觉得委屈了自己,不妥帖。变成剩女也无妨,不过被人闲言碎语嘲讽几句“曲高和寡”,总好过一生一世的委曲求全。
颜泽不会理解这些,但如果卓安还在,她一定能明白。
[五]
也许时间能使人忘记。
也许你心里会永远住着这样一个人,只不过和他经历的一切被时光碾成碎片。
也许终有一天,必须要强迫自己去认定那些碎片微不足道--辩论赛前也不忘把制服裙的上缘往腰间折进两圈,把值得炫耀的细腿留出日系杂志上的长度,能看见的只有坐在同一张桌前的男生。他视线无意间扫过你的膝,发出不易觉察的“唉”,迟钝的他,自以为找到了答案:“你是不是又长高啦?裙子都短了。”
或是午间走向食堂的林荫道上,和闺蜜一路有言笑,经过他和同伴的身边,故意把步子踮得稍稍起伏、体态更轻盈、微微低一低头,知道自己的长发会飘扬成动人的曲线,让他无法不看在眼里。
少年少女,未必就心怀爱恋。
可当时年少春衫薄,举手投足都是暧昧,总想让对方眼里的自己更美好一点。心与心之间牵着千丝万缕的线,全是清纯。
与这种暗藏机巧的清纯不同,成年人的恋情有种沉淀之后更接近本真的平淡。
即使已不是当年的他们,但颜泽和新凉仍是令人羡慕的。夕夜用筷子戳戳眼前的蟹粉豆腐,又难以置信地瞥一眼颜泽:“看起来好像可以吃。”
女生大笑着拍砸她的肩:“什么啊!人家厨艺很好的好伐!”
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一点,自称“人家”的这部分,不是颜泽又能是谁?可厨艺?
“总觉得你做的东西吃起来会折寿啊。”夕夜实话实说。
“新凉天天吃,不也好好的!”找出一个证据。
“证据”立刻接嘴:“死好几次了,幸好属猫。”被女生狠狠瞪了回去。
夕夜结束玩笑动了筷子,有点不好意思地压低声音问颜泽:“你已经搬来和他一起住了?”
“那倒没有,这里离我公司太远,早晨起不来,所以晚上我还是回家的。”
也就是说,如果离公司近,住在一起也很正常,这样的亲密程度。
听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对话,充满了家常的幸福感,使夕夜不知该怎样自然地把自己放进独属于他俩的结界里,尴尬一直无法消除。
“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了。”起身告辞。
谁知颜泽也没心没肺地扔下新凉:“我跟你一起出门吧。我也得回家了。”还不忘嘱咐男生一句,“你注意安全锁好门。”
男生一边觉得她好笑,一边在沙发边转悠找钥匙:“你们等一下,我开车送你们。”
夕夜摆着手推辞:“你送颜泽就好了,我又不顺路。再说晚饭吃多了我也想散会儿步走去车站。”
“一个人的话也不用你送,你接着看电视吧。”颜泽马上接话,“我也想走走。”
男生也不坚持,就坐了回去。一瞬间让夕夜有些错愕,但转念想想,这反而是他们感情好的证明,什么都直来直去毫不客气,真心需要就开口说,说“不必”就是真的“用不着”,用不着拐弯抹角。
去车站的一路,两个女生聊了聊行业八卦,没有深入话题。夕夜的视线一直向着公交车将要驶来的方向,表面上维持着谈笑,心里却在考虑,从今以后应该和颜泽疏远一点了。
一个人的极端幸福反衬另一个人的极端不幸。
怎样才能不嫉妒?
能想到,能做到,唯一的出路,就是远离她,避免在心里比较。
可是如果真能那么决绝与一切烦恼一刀两断,就不是人生了。
沉默少顷。公交车从地平线下翻进视野,一点点缓慢膨胀,昏黄的街灯下,还看不清是两人中谁等的车,夕夜不自觉地眯起眼睛,却听见身后很是犹豫地传来一句:“要不你跟我一起回家吧?”
“唉?”女生诧异地回过头,微怔,哪个家?
然后她突然鼻子一酸,红了眼眶。
眼前的颜泽与曾经的颜泽重叠起来,九年前的她在相似的车站,根本不知道自己将怎样改变彼此的命运,只是因为夕夜穿着单薄的衣服被风吹得看起来很可怜。她犹犹豫豫地问道:“呐,你要不要来我家?”
[六]
我们真的从来不是朋友。
所有旁观者都误解了。
工作后的一个周末,夕夜和季霄去附近的卖场储备食品和日用品,到了超市门口,看见有个狗贩在卖狗。那天也同样起了大风,七八只绝非名犬的小土狗顶多两个月大,每只又小又圆,因为怕冷挤成一团,瑟瑟发抖。狗贩正是想利用众人的同情心把它们卖出去,添油加醋地说:“自家的娃娃狗生的小狗没地方养,长不大的哦,两百块一只,卖得掉就卖,卖不掉只能回家炖狗肉吃了。”
围观的许多女孩心疼地蹲下身去抚摸它们。
连季霄一个大男生都移不开脚步,又觉得不好意思,便催着夕夜:“你要不要买一只?”
夕夜一直站着没说话也没动作,许久之后才拉着季霄离开:“我自己尚且颠沛流离,没有能力保证它的幸福。与其将来郁结悲伤难以释怀,不如一开始就不要产生交集。”
所谓责任,并不是谁都有心愿意担负。
而所谓命运,就是人各有路。
可是那么一个女生,恻隐之心泛滥起来天翻地覆,她纵有千般不是,但心软一瞬间,就敢于伸手牵起割舍不脱的羁绊纠缠,义无反顾担负起别人的一生,胜过了太多挂在嘴边流于表面的善意。
错的人是我。
原本在风里瑟瑟发抖,只有仰望才能看清这双伸向自己的手。幼时遭诱拐,诱拐者又早逝,在领养家庭受到虐待,初二那年如果被送去福利机构,恐怕不仅不能完成学业,能否活下去都未为可知。
颜泽并非朋友,无法交心,可是她的善良改变了我的命运。为什么忘了最初的感激,去与她攀比?
凭什么去与她攀比?
[七]
夕夜洗完澡,见颜泽盘腿坐在客厅沙发上敷面膜喝啤酒,忍不住笑。刚在新凉家见识了她贤惠的一面,以为她成熟了,不拘小节的任性又来复辟。颜泽用脚趾都能猜到她在笑什么,白了她一眼,佯装不高兴:“你真讨厌!刚才我洗澡的时候就想起你从以前就讨厌死了,从来不在卫生间放东西,每天洗漱完就把牙膏面霜收进包里,牙刷什么的也用便携式的旅游装,好像随时准备卷铺盖走掉一样,而且反衬得我特别不会收拾,害我老被我妈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