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不去了,到头了。
小七说了一些真话,说的更多的,是假话。
——观四蜃楼,不是重新经历人生,而是把人生的无数种可能,都当成模块一样来拼接。就如同当年在育幼院,霍子红可以收养她,那是模块a,也可以不收养她,那是模块b。
观四蜃楼,像一个魔方,把不同的模块翻转。
起初,小七建议她,不要插手,闷头往前跑,她如果那么做了,对波影看都不看,她的终点,会是一个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场景。
但是插手了,也会有风险,人生的轨迹线会奇迹似的一致,也会决然不同。
曹严华说,“小师父,我好像是出来散步的”,又说“心里怪怪的,总觉得这个索道,跟我有关系”。
曹严华不想再当贼,改变了人生的一部分,于是,与此同时,他忘掉了真实世界里五个人的一些事,忘掉了和木代在索道初遇,忘掉了丽江的那间聚散随缘,只在心底留有最朦胧的印象,直到巧合似的,看到了木代本人——对他来说,木代是真实世界的提醒。
所以,为什么那么多人试过,但走不到终点?因为插手和不插手,都同时带来巨大的风险,五个人同时下一盘棋,棋局一定会面目全非。
木代嘴唇嗫嚅着,往来路去跑,才刚跑了两步,砰的再次撞上石壁,痛的跌坐在地,曹严华赶紧过来扶她,木代却没有动,半晌,嘶哑着嗓子吼了一声,拳头重重砸在地上。
前路也封死了,走过的路,不能再回头。
曹严华很慌:“小师父,怎么了啊?”
回不去了,改不了了,只剩下一副波影,不能再自由穿梭到过去的情境里去了,不能去找万烽火或者马涂文打听罗韧,也不能通过波影进入到遇到红砂的那个未来,她和曹严华的轨迹线互相碰撞的地方,虚幻消退,现实来临,这新一重的现实,就是她们的终点。
曹严华陪着她在狭小的山壁间坐了一会,波影在面前闪,影光镀到两个人的脸上,过了会,曹严华说:“小师父,我们进去吧。”
木代疲惫的起身,任由曹严华拉着,迈进这最后一重波影。
游人真多,挨挨挤挤,吆喝声不绝于耳,木代一直在想罗韧,他的人生,想改动的地方,很多吧。
他想救回叔叔罗文淼,想让聘婷不被凶简附身,想让塔莎平安活着,想让菲律宾的一众兄弟不要白白赴死。
再来一次的机会,谁不想把握呢,连曹严华都想修正那些“拍拍屁股就走,不是大丈夫所为”的小遗憾,更何况是死生大事?
木代低声喃喃:“可是,你不能把我改没了啊。”
酒吧的外墙已经装饰好了,形状颜色各异的酒瓶子,阳光下泛着灼目的光,推开门,那个染白头发的调酒师在练甩杯,阵地从吧台内转到了吧台外,厅里的桌椅都被他旁挪,占着个偌大的场子开落转合,像个跑江湖卖艺的。
曹严华茫然:“我三三兄呢?”
话还没落音,张叔的大嗓门从旁亮起:“小老板娘回来了啊。这个小胖哥是谁啊?”
木代勉强笑了笑,说:“这个……是来酒吧打工的。”
张叔笑出声来:“也真稀奇了,又来一个打工的,前两天来了个姑娘,死乞白赖要打工,老板娘说酒吧不招人,结果那姑娘说不要钱,倒贴也干!”
木代奇怪:“谁啊?”
楼梯上传来尖叫声,木代抬头,看到久违的红砂,像一阵风一样卷了过来,尖叫声不停,撞翻了调酒小哥,甩杯骨碌碌溜到了墙角。
曹严华也大叫:“红砂妹妹!”
他张开双臂,满心欢喜地迎上去,到近前时,炎红砂身子一矮,从他胳膊下钻过来,来势不减,几乎是直扑过来抱住了木代。
木代没站稳,砰的撞到身后的桌子上,然后艰难地伸手去推她:“红砂,腰,腰,我撞着腰了。”
第⑥章
和木代一样,炎红砂由凶简陪着进了观四蜃楼。
和曹严华一样,炎红砂觉得凶简满嘴鬼话,并不可信,但和曹严华不一样的是,她不好意思动手打。
“那个凶简,”她说,“卖萌卖傻的,和我说话的时候,还用小孩子的口气。江湖老话,伸手不打笑脸人啊,它脸皮又厚,骂也骂不走。”
于是就由着它跟了。
这凶简,像话唠一样,一路就没住过嘴。
“说话也前后矛盾,一会催我走,说时间不够,一会又让我停,让我进到波影里做点什么,我真是被它搞的脑袋都大了。”
果然,到了红砂这里,凶简又是一套说辞,曹严华糊涂了:“那到底哪句是真的啊?”
木代想了想:“事情的关键不是真话假话,凶简的目的不是撒谎,而是把整个局给搅乱。”
“就像一道题,五个部分,大家都解对了才是对,一个人错了,全盘皆输。”
“所以这一路上,凶简根本就是随心的去讲一些话,真假都无所谓。而且我觉得,它们一路都在互相通气。”
炎红砂恨恨:“对,难怪它们嘻嘻哈哈,跟猫戏耗子一样,一定是互相通气,即便你走对了它也不着急——只要把另外的人引错了就好。”
木代问炎红砂:“你改了什么?”
炎红砂忽然不说话了,过了会,她眼圈慢慢红了。
说:“木代,我想让我爸爸妈妈不要出车祸。”
虽然从小到大,有爷爷和叔叔百般疼爱,但对于失去双亲这件事,炎红砂始终心里有个结。
“我看到车祸发生之前,爸爸在开车,妈妈抱着我坐后排。我忍不住,就进到波影里去了。凶简跟我说,我可以附到当初的那个小红砂身上。”
炎红砂就那么做了。
“我妈妈抱着我呢木代,我觉得我是这辈子第一次被她抱,感觉真好,妈妈身上好香。”
她贪恋似的深吸一口气:“我妈妈长的比我漂亮多了,跟她比,我就是长歪了的。”
可她到底也没能改变什么。
“太小了,那个时候,才一岁多点,不会讲话,就算附到小红砂身上,也说不出话来——多少话,冲出喉咙,只是歇斯底里的大哭。”
“妈妈一直哄我,爸爸也一再回头,问是不是饿了,是不是生病了,一来二去的就分了心,然后……车祸就发生了。”
炎红砂双手捂住眼睛,一直吸鼻子,鼻头红红的,木代伸出手去轻轻帮她拍背,有簌簌的细沙落在她赤裸的脚面上——与之前不同,这一趟,即便在波影里,漏斗也开始漏沙了。
木代有些不安。
过了好一会,炎红砂才继续说下去:“我倒是没事,妈妈拿身体护住我了。”
出事的时候,她还太小,这许多年,对父母的记忆一直模糊,问爷爷炎老头,炎老头一直说的含糊,大意是,车祸,你爸妈都去了,你命大,天没收。
平淡的描述,远不如亲历来的震撼。
曹严华劝她:“红砂妹妹,你别难过了。”
炎红砂抹了一把眼泪:“没难过,我挺高兴的,我妈妈那么爱我,拼了命让我活着,我觉得我挺有福气的。”
“可是,我搞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父母的死,明明是早就发生的,为什么现在,搞得像是因为我的随意干涉才造成的。”
“所以,我没敢再做任何事情了,不管那根凶简怎么唠叨我,我都一直埋头往前走,反正,我也没什么遗憾的事要去弥补,直到……”
木代轻声插了句:“直到遇到你叔叔那件事?”
炎红砂咬了咬嘴唇:“我不想让叔叔死,我叔叔虽然浪荡、不求上进,几乎败光了家产,但对我一直很好。”
她拼了命阻止炎九霄去五珠村,又去找了爷爷炎老头:“叔叔的债,咱们想办法还,哪怕卖房子卖地——爷爷,你别去动四寨那口亏心的宝井,害了无辜的人,我想起来都睡不着觉,这么多年,你真的能睡安稳吗?”
在炎老头变色之前,她转身摔门而去,越过波影,又返回到甬道里。
让她毛骨悚然的事情发生了,下一幅波影,再下一幅,完全偏离她记忆中的模样了,没有郑明山带着木代上门,也没有两人舟车劳顿地赶往五珠。
她明白过来,这如同一连串的连锁反应——叔叔没有失踪,爷爷就不需要通过郑明山这层关系来找什么保镖,她也不会遇到木代,除非……
回头看,已经经历过的波影粼粼隐隐,马上就要消失在黑暗之中,说时迟那时快,炎红砂当机立断,一头又自波影处冲回了大宅。
她说:“山不向着我来,我就向着山走呗,你不来找我,我可以来找你啊,我记得丽江的这间酒吧,所以我买了车票,就来啦。”
到了聚散随缘,打听起木代,张叔说:“那是我们小老板娘,有事外出了,这两天就快回来了。”
就快回来了吗?那么最稳妥的做法莫过于“等”了,炎红砂当机立断:“叔,那你收我打工吧,不要工资,倒贴都行。”
……
木代让曹严华找纸笔来,准备大家一起商议着把事情的关键勾画出来理一理,等候的当儿,抬头看向窗外,玉龙雪山的雪峰已经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