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何静薇心里不畅快,一进了卧室便倒头睡下。要在往常,她一定要帮丈夫铺好被子,准备好第二天的衬衫,调好床头闹钟再睡去。可今天,她就要使点情绪,发点脾气。就躺着,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爱怎样怎样。
秋蝉的嘶叫声的越来越低,眼看着气温就陡降下来。
翌日傍晚,闵英修回父母家的时候,开着车缓缓在院前的道路上滑行。一路的道旁灯都欢快的亮着,但他却只觉得庭院深深,落木萧萧。
老帮佣丁叔在门外等候,见闵英修没将车驶入地库,只停靠在了路边。闵英修下得车来,一袭黑衣,比三年前更加清瘦,也更显沉稳。
丁叔上前高兴的喊了声:“英修!”
闵英修从斜坡走上来,用力拍了拍丁叔的背,笑道:“丁叔,您还好吗?”
丁叔一路领着闵英修到了院门口。闵家的主屋外面是一个院子,从外面看起来其实并不太耀眼。旧墙、老树都透着那么点古朴的意思,只有深谙其道的人才会明白这里面所沉淀的厚重。闵英修站在那扇镂花铁门前长久的凝视着院内的一切,心情愈加沉闷起来。
丁叔说今天哥哥姐姐都回来了,是家庭聚会。刚走到偏厅,就听得见谈话的声音。进得正门,只见大厅东墙依旧悬着李可染的《江南渔村图》,布置还是那么空阔雅致,可闵英修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逼仄。
大姐家的女儿晨晨已经快满十岁了,拉着新来的年轻女佣盘腿坐在地上玩游戏,大姐夫正立在落地窗前打电话,沙发上坐着父亲、母亲、大姐、大哥和……
嫂子。
闵英修没有换拖鞋,像个访客一样,穿着他的皮鞋,踩在熟悉的地毯上。
哥哥和姐姐见到闵英修回来,都高兴的站起来。闵英修只留意到,大哥身边的女人,隆起的肚子。
“英修,你嫂子已经怀孕六个月了,是个男孩……”闵英松眼睛看着身边的秦晓恩,喜悦溢于言表。
“恭喜你们。”闵英修面色如常,将外套脱下来,交给边上站着的下人。
一动之间,闵英修衬衣的衣袖被稍微牵上去一些,他的哥哥看见了他手上带的那只手表。
那块表,仍然是多年前,她送给他的那只。闵英松不禁轻轻捏了捏秦晓恩的手。
这时候晨晨跑过来,大声说:“小舅舅,我的礼物呢?”
闵英修回答:“我是逃难回来的,哪有礼物?”
晨晨哪里肯信。被她缠得受不了了,闵英修终于将车钥匙扔给她:“自己去拿!”
晨晨一走,坐在旁边一直看报纸的闵澍培站了起来,直接操起一张报纸扔到闵英修面前,铁青着脸问:“英修,这是什么意思!”
闵英修看了一眼,云淡风清地回答:“跟一个女明星握手。”
父亲哼了一声,怒道:“不成器的东西!出去三年,胡闹了三年。你要是在国内再这么胡搞,就给我滚回美国去!”
哥哥姐姐一见这般情状,连忙劝道:“爸,爸!英修刚回来,您消消气,消消气!”
闵英修的母亲坐在那儿说:“澍培,你这火发得没有道理。男孩子没结婚,当然要出去玩。敞开玩过,才会懂得收心。这个道理你自然懂吧?”
闵父哼了一声,默然坐回沙发上。
闵英修的母亲又说:“英修这次能回来,就是收了一半的心。说不定过几天,就给你带回一个儿媳妇,对不对?英修,有人选了吧?”
闵英修对父母亲的一唱一和丁点也不陌生。他扬一扬眉,伸手去摸茶几上的甜点,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没有,妈。我条件太好了,不知道该挑什么样的女人才配得上自己。”
闵英修挑眉之间,英挺而玩味的模样实在是非常吸引人的,连做母亲的心都跟着动了动。母亲叹了一口气道:“英修,婚是一定要结的,你需要一个好妻子,我需要一个好儿媳妇,闵家需要一个好帮手。”
闵英修渐渐觉得头大了起来,说:“好。等外头的女人全结完了帐,再说吧!”
这话惹得哥哥姐姐连连给闵英修使眼色,要他噤声。
第10章 人鱼的鳞
晚饭吃得还算祥和。席间谁也没有提过去的事,只聊了聊近来的奇闻佚事、张长李短。饭后,哥哥和姐姐们都各自回了家,闵英修作为一个无所事是的人,被父亲留下来下棋。
书房的门半掩着,屋里只剩台灯一点昏黄的光。灯光落在青色地板上,朦胧中可以看见立着的一墙紫檀书架。
闵英修坐在父亲的对面,手执棋子左右观望。他父亲突然问:
“英修,你在外头真有需要结帐的女人?”
闵英修笑:“爸,知子莫若父。”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是问有还是没有?”
“那您呢?”
“这是什么话?”
“您看您一样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父亲笑起来,道:“英修,你还是事事好斗啊!”
“怎么会,您还没有给我斗的资本呢。”
父亲知道闵英修暗指拓达公司的事,沉吟片刻,将手中的棋子落下,道:“英修,我知道要你一个人去办这事很难。但是,人可以趁年轻的时候,冒一些正常而健康的险。”
闵英修虽然领了父命回国,但他认为父亲交待的事,无异于开车百里去捅马蜂窝。无奈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既然回来了,就没有退回美国的道理。
父亲又说:“英修,你知道为什么我一定要把这件事交给你?……你大哥的性格是面冷心热,待人表面冷淡,但内心慈和,关键时刻狠不下心来。你和他恰恰相反,你待人表面宽柔,内心却深谋不动,极有城府。所以临危受命、独揽重任,你大哥并不如你。这件事关系重大,我不想让你大哥知道。”
闵英修心想,就算你不想让大哥知道,刚才在大厅里也没必要表演得那么卖力,又是甩报纸又是扔拐杖的。闵英修说:“爸,我明白您的意思,我也一样认为葛叔叔有些事做得不妥,可是,我们没有必要为了一个犯人,赔上一整座监狱。”
父亲纠正道:“你葛叔不是犯人,这点你得清楚。他为拓达操心一辈子,关健时刻,你要放他一马。”
闵英修点了点头。
他虽然点头,但是他全身的细胞都冷笑起来——人既然身上长了瘤子,干嘛不干脆把整个人给剁了?心慈手软,遗患无穷。
闵英修的围棋下得远没有老爷子精深,他借了棋局说话道:“爸,孙子讲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不若则能避之。依您看,我现在单枪匹马,能以一敌百吗?”
父亲明白闵英修问话的意思。他这个小儿子,在国外接受的西方教育不可谓不多,可他比起一般的年轻人,更加深谙中国文化中不足为外人道的东西,并把它运用得很好。
父亲往后靠住椅背,两手轻轻交握,白晳的手背上露出了突兀的老年斑。他笑道:“英修,你单枪匹马是事实。我知道你现在需要人,但是我坦白讲,人我不能给你。给了,就会引起你葛叔叔的疑心。以你的能力,拓达不是什么难题。当然,你一个人在拓达,凡事必须慎之又慎……”
书房的门突然开了,闵英修的母亲端了水果盘子进来,连连责怪:“澍培,你又跟英修聊什么呢?你让他赶快成家立业才是正经,男大当婚,再不结婚都快成老小伙子了……”
“妈,”闵英修站起来,揽住母亲的肩,“爸已经教育我半天了,您又来补课。您二位让我喘口气,别搞集中迫害,行不?”
闵英修的母亲微微一愕,笑着看了闵澍培一眼,改口道:“那赶紧吃点水果吧,嗓子哑得不像话!你韩婶儿已经给你放好洗澡水了,你去洗了早点休息,今晚就住家里……”
“不了,妈,我还有事要回去。”闵英修虽然面带歉意,语气却实在不容置否。
回到公寓的时候正是八点整,闵英修的助理崔海光等在楼下,将整理好的一份东西交给他。
闵英修拿了东西上楼进屋,脱了衣服,然后疲惫的沉入沙发里。刚刚八点,错乱的生物钟又开始作祟,他只觉得眼皮打架。
落地窗透着惨白的月光,闵英修半仰在沙发上,困意中夹杂着眩晕,恍惚间,耳边出现了那些年轻稚嫩的声音。
“英修,我给你生个孩子吧?”
“谁要跟你生孩子。”他的声音漫不经心。
“那我去跟别的男人生孩子吧?”
“你敢!”
那个轻灵的女声开始还咯咯笑,后来变成出了故障的无线电,噼哩叭啦炸着。
闵英修突然觉得空气沉重得令他窒息,他冲进洗手间,掬了把水浇在脸上。
人好像一下子清醒了,他看着镜中枯槁的自己,如行尸走肉一般。
一切都改变了,她的脸由于怀孕而发胖,已然变得陌生,她终于实践了她说过的话,她现在,要和别的男人生孩子。
闵英修在镜前,突然把手表摘下,猝然后退两步,使尽全力砸向前面的镜子。
当!哗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