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经理没有回答,他觉得对闵英修这个问题问得太外行,对他这个门外汉,没有什么可解释的。
闵英修似乎也料定他不会回答,继续道:“孙经理,我相信任何预测都带着人的意愿和倾向。如果你相信或者愿意推动某个计划,你就会给它一个非常积极的假设。你预测的销量很喜人,但是对于交换机上半年的业绩,销售部远远不像你那么乐观。对吗,李帆?”
李帆是市场部安插在销售部的“钉子”,专门为销售们核定报价的。他此刻急切地点了点头。
闵英修继续说:“孙经理,我以一个老销售的身份很负责任的告诉你:这样的计划不要说销售部不会同意,就算销售部同意,那么高的销量根本就不是拓达想要的,也不是我想要的,单单只是你孙经理想要的而已。我说得对吗?”
孙经理当然知道自己的计划是在给销售找不对付,他也确实跟销售部某些人不对付。他只当闵英修不懂市场,谁知他一下就准确地指出了报告中的疑点。
“闵总,”孙经理终于说,“这个我们回去再改……”
“孙经理,”等孙经理终于开口了,闵英修却又不让他说了。闵英修挑起唇角,朝他微微一笑,“我问你预测的依据是什么?历史数据、国内外案例或者你的经验,你总能找到一些数字来支持你的预测。但是预测和计划绝不是大脑分泌物,这个问题我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了。我要现在要你回答的是‘对’,或者‘不对’。”
如果回答“对”,就说明他孙经理确实好大喜功,故意为难别的部门;如果回答不对,又顶撞了闵英修。孙经理被问得下不来台,两颊涨得通红,只得一言不发的坐着。
闵英修并不是那种喜欢在表面上压人一头的老板,他治这个姓孙的,只因他知道,市场部的一些老人已经弄得公司上下人神共愤。
气氛变得异常沉闷,所有人都低着头,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最好把呼吸这种事都做到像死去一样的无声无息。
孙经理静默许久,终于改口答道:“对。”
闵英修坐正了身体,一字一句地说:“各位,到今天拓达之所以还能做得下去,主要是我们能够意识到自己还是一头猪,要变成一只鹰,还需要很漫长的时间。我们是做市场的,是拓荒的,是给别的部门做铺路石的,决不能和别的部门相互倾轧。很多新来的老总不得不从公司外部带来大批自己的人,但我希望自己不需要这样做。因为这里是一个人才济济的地方,本身就是一个最优秀的人才库,我不想让任何人出局。从我来的那天起,你们每个人就都站在了新的起跑线上,你们过去所取得的成就或遗留的恩怨,都与我无关。”
此话一出,在座的人不仅没有觉得轻松,反而更加噤若寒蝉。
这只是闵英修放给市场部的一个信号。
过了几天,闵英修便吩咐汪严着手查孙经理的帐,要求她既要查出点问题,让市场部和销售部都收敛一点,又不要查得太深,以免真伤了元气。
……
拓达科技于12月底正式向质量技术监督局提出了质量检查申请。从申请到批复需要一段时间,所以拓达在这段时间里,正紧锣密鼓的做着应付检查的准备。
拓达的核心产品是路由器,产品线有近二十个,为了准备迎接抽查,公司主管生产的人员,从副总、部长到生产车间主任,无一不严阵以待。
为了亲自督验产品,顾伍扬在顺义的工厂一驻就是一个多月,那天葛董召集各位高层开会,何静薇终于在十七层的楼道里碰见了顾伍扬。
“顾总。”何静薇站住了,抬脸看着顾伍扬。
“哦,静薇。”顾伍扬一脸疲惫憔悴,扯出个笑脸道,“忙不忙?”
“我不忙。”何静薇脱口而出,“您最近一定忙坏了吧。听说您都亲自到现场去?”
何静薇说完才发现自己问得很蠢,只觉得舌头比大脑反应快了半拍。
果然,顾伍扬笑了起来,问:“这就亲自了,我吃饭要不要亲自?”
何静薇被他说得不好意思,吸口气板正了脸色道:“我是想说,您要多注意身体,适当的时候多休息一下。”
顾伍扬看着何静薇渐渐发红的脸颊,说:“静薇,我明白你的心意。可是我要是坐下,底下的人就该躺下了。眼看质检申请已经交上去了,我可不想把闵总的计划搞砸。这段时间,原谅我不能听你的话。”
听顾伍扬讲“听你的话”这几个字时,何静薇更加忐忑,脸几乎都要红破了。
……
质量技术监督局很快同意了拓达的质检申请,总质量师刘仲平拟定的《拓达产品抽查实施方案》也已经呈报了上去。
这件事何静薇是知道的,因为她印过几次抽查实施方案的讨论稿,光改就改过好几版。
已经晚上十一点了,她还在忙。
手头的活是早已经干完了,她现在又给自己安排了一个浩大的工程,那便是把公司从一九八三年到去年的旧文件资料按年份整理好,用扫描仪扫成电子版存进电脑里,再建立一个电子目录,以便管理者查阅。
没有人要求她这么做,她这么做,完全是为了找理由让自己加班。她这段时间每天加班,尽可能地忙碌,但心情却一直停滞在谷底。
那天吵架以后,她和贺明启两个人便不约而同地一直加班,除了晚上回家睡觉,连打照面的时间都没有。
一个家庭之内,如果全体成员都忙得头晕眼花,真不是正常事。何静薇和她的丈夫像一棵树,一开始树干还茁壮成长,后来分成了两个树叉,天长日久,中间的枝枝叶叶遮挡了彼此的视线,他们渐渐看不清,他们的爱情朝哪个方向生长了。
贺明启也想道歉,为了何静薇那句颤抖的“你还爱我么”。可事情仿佛过了说的最佳时间,说什么都变了味。
贺明启不知道,对于女人来说,道歉和哄人的软话,是什么时候都管用的。
何静薇连续忙碌了几个小时,起身活动活动筋骨的时候,忽然听见电梯嘤嘤嗡嗡的上来了,停在十七层“叮”的一声。
这又会是哪个加班的人呢?
何静薇刚这么想着,却听得“哐啷”一声,什么硬物摔在了地上,在这深夜的办公室,显得格外清脆响亮。
何静薇探身出门,只见物业大嫂吃力的扶起一架铝质人字梯。
何静薇赶紧走出来帮她扶起梯子,问道:“你没事吧?”
大嫂抬眼一看,竟是何静薇,忙说:“没得事没得事,何组长,你还在加班呀?”
“嗯。你这是干嘛去?”
“有个老总办公室的灯坏了,工程部的人全下班了,说是让我来换一下灯管试试。”
何静薇看着大嫂臃肿的身躯,有些担心地问:“啊,你能行吗?”
大嫂朴实地笑笑:“我不晓得,不来要扣钱呀!”
何静薇看着她的脸想起来了,这不是六楼负责打扫清洁的大嫂吗?她什么时候干过电工的活?她赶紧走过去接过大嫂手里的灯管盒子道:“我来帮你拿着吧!”
何静薇的逻辑是,领导不用她处处哈着,因为自有人鞍前马后,可是这些清洁工就不一样了,她不对她们好,谁会对她们好呢?
一路和大嫂说话着话,就走到了那间办公室门口。只见闵英修站在门口,在黑暗里看着她们。
“闵总?”何静薇有些吃惊。
打从闵英修撞见她在办公室哭那天起,她就对闵英修多了几分顾忌。她最害怕别人在黑暗中盯着她,就像现在这样。
其实,她应该想到的。大嫂说的是“有位老总”,在这十七层上,雷总辞职了,他的办公室空着;顾总最近驻扎在顺义的工厂,忙得昏天黑地;而这个时间还在开夜车的,又不可能是李万忠。所以,除了闵英修还能有谁?
想了这么多,何静薇却也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帮大嫂顺了一把人字梯,以免磕到办公室的门。
大嫂把人字梯架在办公室的顶灯正下方,便开始吃力的往上爬,何静薇有些担心,拿眼睛紧紧盯着她。
而闵英修却抄着双手,站在一边悠闲地看。
这位大嫂四十多岁,正应了那句话,好女人一身膘。如此肥硕的身躯在人字梯上爬了两步,人字梯就有点吃不消。何静薇赶紧走过去扶住梯子。她从下面看上去,只觉得大嫂的脸有点扭曲。
“我来吧!”何静薇突然说。
何静薇自小住在姑姑家,家里没有男人,扛大米、换灯管,她十六七岁就会干这些男人的活儿了。
于是大嫂颤颤微微地下来,换了何静薇往上爬。她倒是爬得挺快,像是干活的料。
“有手电吗?”何静薇爬到一半问。
问话没有明确对像,大嫂正愣着,闵英修给她抢答了:
“没有。”他还耸耸肩。
“那就拿手机照一下吧!”何静薇把她的手机掏出来按亮屏幕,递了下来。
此时闵英修吩咐那大嫂道:“你去把办公桌上的台灯打开。”
然后自然而然的,闵英修把何静薇的手机接了过来,擎在手里。